2023年12月22日
第11版:芙蓉楼

活成人间的老宝贝

□ 米丽宏

把二十年光阴比作一把尺,去丈量人生,比以“年”为单位,更叫人心惊。

一生能有几个二十年?

第一个二十年,幼年少年青年,关键词是“爬”。小小人儿,由学“爬”而始,学走,学跑,学跳,摇摇晃晃走向独立;心灵与精神,由被扶持、被引导、被托举,一点点“攀爬”,奔向人生主题。

水仙花般鲜嫩的小孩,脱胎换骨,长成了晨光里茸茸的树,花枝上饱饱的蕾。走个路,能跳跃出扑蝶的轻盈;唱个歌,能唱得睥睨天下云蒸霞蔚。

青柠檬,青苹果,青橙子,青涩、矫情,但干净清新、积极向上。酸酸甜甜的单纯,懵懵懂懂的渴望,有对世界的热爱好奇,有对自己的害羞敏感。这是人生的启蒙和奠基。世界是多维的、弹性的,任凭年青的臂膊腿脚开拓天地。视野越开阔,之后站位越高瞻。高屋建瓴、挥斥方遒的意气,是这个阶段植下的一种霸气;错时,均不可得。

第二个二十年,是熟年。世界多汁、晶莹,像色彩鲜艳的桃子。味道好,色彩也好;形体好,质地也好。这阶段经见的人多、经历的事多,生身大事,基本敲定。丰盛华美,踌躇满志。

有美,有精力,有干劲,身与心都饱满富足。

过着过着,领略了生活的甘苦麻辣。现实真切结实,梦想妖冶锋利;巨大的生活面前,人微如蚁。然而,熟年终归有奋斗的决心。默默奋斗的人,大美如神。

只是,功名利禄,狼奔豕突——对着世界,我要,我要,我都要。要了,还想要;得了,还想得。予求予取,姿势是不是有点丑,腔调是不是有点恶,咬牙切齿、用力过猛,是不是很难看。

也有人,在信仰的徽帜下前仆后继;纵然苦,但纯粹。那是真的宁静大美。

这一阶段,玉树临风的男人,多会渐凸将军肚;摇曳如柳的女人,渐丢梨涡面。容颜渐渐松弛,人肥了一圈,肉厚了一层。

曾经的理想,渐渐空蒙成水中倒影。总算老天不负,圈里混得风生水起了,小规模范围内人五人六了。

峥嵘岁月,历历而过。

熟年之末,人终会悟出:人力幽微,做事为上。谁都不是万吨水压机,几斤几两,世界知道,自己也已清楚。做人并不是非此即彼,拼不过,不愿拼了,往旁边站站,把路让给有能力的人。

四十人生,说小,是一粒黑点在阳光下行走;说阔,有无穷的天地等待遨游。

第三个二十年,名副其实的中年。中年是个坑,不小心就一脚迈进去了,欲说还羞、避之不及。青春的小尾巴再也抓不住,一提那个“更年期”,就心悸,就潮热,就抑郁,就闷火冲天。

不甘,不甘哪!

家里,是上有老、下有小,承上启下的;外面,是左冲突、右回旋仍属中流砥柱的。很多算盘不得不打,种种关系不得不念,那千难万难的局面,只有中年,才应付得来。

活得越来越像一枚坚果了:坚硬的外壳内,心儿油光水亮,仁儿丰润饱满。只是别太油腻啊。油腻的中年有二:一是烫金也想,镶玉也想,折腾得无边无沿;二是这也不想,那也不做,精神同肉体一道下坠。日子越过越窄,直至像一个蚕茧,自己被自己封死在名缰利锁和凝滞板油之间。

中年应该有质感:成熟稳重,任重道远,接受尝试,老而弥坚。把抱着的经验放一放,把未接触的新玩意儿,学一学。作家毛姆讲:很少有什么娱乐如读书一样,能让人在过了中年以后,还会从中感到满足。读一卷诗书,赏一堂山水,面对一个人,都是中年的深情所在。

有破有立,有静有动,视野高瞻,格局朗阔。这是多么开豁大气的后中年。

六十年转瞬风逝。人生进入第四个二十年。

六十年,足以让梦想被匡正数次,足以让河流改道沧海桑田,足以让数不清的往事流离失所……然而,我还是要祝贺您老人家: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六十岁,就是一种伟业的开始呀。

生命至此,绚烂归于平淡,繁华回到素朴。岁月就是您的资本,经历就是您的财富。您含饴弄孙,你发发余热,你提点建议帮把手,人老心软、银发慈祥,您上翘的唇角,怎么看都是慈悲的模样。天高云淡,暖阳融融,您只坐那儿,就有一种美感:历史久远,岁月安详,一种瑞气袅袅荡漾。

您呢,就任那阳光下落,茸茸簌簌;往事梅花,落满衣襟。您是人间的老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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