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范德平
就要从开罗飞往那个“春天里的山丘”特拉维夫了。
登机前经历了最离奇的安检。经过埃及以色列进出关的双重检查后,来到停机坪登机。眼前是令人诧异的一幕,不承望那些已经托运掉的行李都没有上机,而是整齐地摆放在飞机旁边,要由乘客登机前一一指认后,才能运进货舱,这是我所经历的最严格的安检。单从这一点就不难看出,我们前往的目的地不大太平。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冲突是那方水土上空的阴云,同行的施超先生著有《以巴春秋》,书稿付梓前清样曾大致寓目,关于那里充满的怒视和盲目的仇恨,算是有所了解。
人真是一个矛盾体。他们都信奉“不可用母羊的奶煮羊羔”的戒律,意思是人们要敬畏生命,不得作悖逆人性、过分残忍的事。以色列人、巴勒斯坦人,他们都是仁慈的人,彼此却以不仁慈相待,纠缠于怨怼与冲突之中。
机翼比一只鹰更会运用空气,激情的气流载着飞机朝着东北方向前行。在特拉维夫机场平稳落地的那刻,机舱里欻地爆发出特殊的掌声,谁都明白这里头的意思,它包含着人们对和平安全的祈福。
有支古老的歌,吟唱着以色列的美丽:“到那个流淌着牛奶与蜂蜜的地方去,就是指上帝赐给守他的诫命之人的应许之地!神的灵在哪里,哪里就是天堂!”
更新的歌是我所喜爱的诗人阿米亥的:正常与非常,我不是六百万分之一。耶路撒冷:我渴望死在自己的床上。假如我忘记你,耶路撒冷,就让我的血液被忘记。
说到阿米亥,其行状倒也真的简略。在中国,他属小众诗人,绍介甚少,国内国外也都没有出版过他的传记,这里也仅能罗列一些片言只语。他是1924年出生的人,生在德国,儿时就习希伯来语。父亲为他选择了新的希伯来姓氏,阿米亥的意思是“吾民生存”。上世纪50年代,他在耶路撒冷一中学内谋得教职,教授希伯来文学和《圣经》,并开始诗歌创作,《现在及他日》是他的处女作,是以色列文学史上第一代口语化的希伯来语诗集。至新禧年谢世,他著有20多部诗歌集和小说。
他的人、他的诗端的是不同凡响。听地陪雅伦说,以色列士兵必带的两样东西,一是枪,二是阿米亥的诗集。我和雅伦开玩笑,我只带了他的诗集,没有带枪。
我向好多诗友推荐过他的诗——“要一个人静下心来读,用最自然的语气奔向他的词语,把自己埋入他诗句的气息中”,我说,“这样,能听到他心脏的语气。”
他大概去的那年,《纽约时报》的评论语出惊人——“在过去20年,他每一年都配得上拿诺贝尔文学奖。”这语气已明显带有打抱不平的意思了,因为阿米亥不受斯堪的纳维亚评委们的待见,一直把他“排斥在栅栏的外边”。
阿米亥性格谦和,为人低调,成名后也一直过着简朴生活,自觉远离文坛,不参与圈子,无帮无派。
关于阿米亥,英国诗人特德·休斯写道:“有一种深刻、广阔、厚重的要素在他那些微妙和复杂的诗歌里面”。被称为新古典口语诗代表的阿米亥提倡“用诗来医治现实”,他善用反讽、悖论、隐喻和玄思等手法,语言洗练深邃,节奏韵律起伏有致,影响了一大批当代诗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斯说:“一旦读了他的诗,就无法放下。”
读阿米亥的诗,我有几句个人的心得:语言是简洁的,技巧是高超的;体验是个人的,记忆是集体的;感情是单纯的,内心是深奥的。他的诗鼓动并歌颂着爱与欲望,越过现实和理想的限度。他的诗具有内在的引诱性,读了以后会有帕斯所说的那种“放不下”的感觉。阿米亥的诗生动地将宗教、历史、时间等抽象宏大的主题放置在个人情感之中。
我特别要说一下诗人生前最后一部诗集《开·闭·开》。上海译文出版社出过黄福海的译本。这本诗集的名字起得有趣,因为“开·闭·开”在犹太经典《塔木德》中有这样的含义:“母体内的胚胎像什么?像一颗合上的种子,他的手放在太阳穴上,双肘抵着大腿,脚跟顶着臀部,头在两膝之间。他的是闭合的,惟有脐带是张开的。当他出生后,原来闭合的张开了,原来张开的闭合了。”“开·闭·开”在这神秘的过程中,简单说来就是“新生”。
诗集中有许多令人难忘的句子,在诗人眼中,和平带上满目疮痍的面具,而战争却扮演起和平的模样。在诗人的耳朵里,教堂的钟声一直竭力发出平静而圆润的音调,像个杵臼里的杵头,撞击着,迫击炮弹一样沉闷、粗重、像跺脚的声音,但终于有一声尖利的号啕刺破喧嚣。阿米亥的诗集《开·闭·开》,在我的手中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无数次重复。
因为带着阿米亥的诗集,以巴之旅似乎是在他的诗句里穿行——
特拉维夫是以色列实际意义上的首都,我看到的特拉维夫,正如阿米亥所说,人类的行为将大海朝海岸拉得更近,码头像抓紧爱一样拥抱着大海。海与海滨紧挨,它们都想说话。千万年,都在重复一个词。大海说出的是“海滨”,海滨说出的是“大海”。
海滨的城市总保持着一种特殊的风貌——月牙形沙滩。日光浴。比基尼。人体展示会或集市。冷冻鱼厢式车把海洋打包并运往四面八方。在我脑海的版图里,特拉维夫总是与青岛相对应着,一个濒临黄海,一个地处地中海东岸,它们的海水相通,两个城市的纬度也相差无几。它们都是在大海的沉思中升起,海的精灵就依偎在城市的边缘。不过特拉维夫是地中海式气候,冬天气温也在10℃以上,当地人有句口头禅——“我们不过冬天”。
特拉维夫是现代以色列人民活力与创造力的生动缩影,它是“地中海酷炫之都”。耶路撒冷则与特拉维夫形成极大的反差。有人把特拉维夫比作一个朝气蓬勃的小伙子,把耶路撒冷比作步履蹒跚的老人。
入住酒店后,跟着雅伦去看特拉维夫白城。在罗斯查尔德大道,一栋栋白色的立方体建筑格外引人注目,这就是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的包豪斯建筑群。我所知道的包豪斯原本是“房屋之家”,后来成了设计学校、学派,再后来成了一种设计风格。它注重的是追求艺术与技术的统一、经济与社会的统一。实用、简约是我对它的大体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