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兴政
有些菜,能不动刀,就不用动刀。譬如空心菜,必须过手,手是最好的工具,经过掐、撕、揪等一道道简洁明了的工序,方能体现蔬菜应有的本真,才不会觉得浪费。动刀切,是懒人的做法,粗暴,且不容易掌握分寸,常常把明明可以吃的茎秆切了,又附着了刀的铁锈味——很久以前,在老家,都是铁质的菜刀。
那时,水土还没被污染,阳光充足通透,农家肥自给自足,蔬菜是纯天然的。
只要不是农忙,便有大把大把的空闲。祖母或母亲一早去菜园掐了饱含露水的蔬菜回来,张罗完一家老少的早饭、洗晒好昨天的衣服,大抵要择菜了。择菜常常不在屋内,一般选在巷口——那时,村里只有一条十字交叉的青石板路,路两旁一律砖瓦的平房,间或夹杂着一两座低矮的草屋,大抵是铁匠家的小作坊或牛棚之类。主妇们自带小方凳占据了这个交叉口,或享受着春日、冬日的温暖;或躲在浓荫的树下,贪图着夏日、秋日的清凉,那些掩藏在屋内床头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不经意间便传播开来。譬如朱家小儿子拐带着东边来唱戏的女子跑路了、老张头又喝醉酒动手打了老婆孩子等等。只要不上学的日子,我也照例去巷口帮祖母或母亲择菜,听着她们东家长西家短的打诨唠嗑,看着她们麻利地将一堆堆空心菜、毛豆、茄子、韭菜、豇豆,择成段,剥了壳,去了蒂和虫叶、草衣,装进篮子,慢慢变成灶台、餐桌上的佳肴。
自从外地求学、工作,坐在巷口择菜的闲适慢慢浸入记忆,偶尔在梦里泛起涟漪。
祖母离世多年,唯有母亲依然一早去菜地——菜园早已静默在河底,幻化成一条蜿蜒远去的河流——掐了饱含露水的蔬菜回来。巷口还在,只是那条十字交叉的青石板路改铺成了水泥路面,路两旁的平房也改建成了一栋栋并不规整有序的楼房。当年的主妇们饱经生活烟火淬炼,已然成了小老太太,随着年轻人外出打工,依然忙着春播夏耘、秋收冬藏,在一茬一茬的庄稼里,收获着念想、消融着岁月,却极少去占据巷口了。
择菜的习惯不变,只不过改在自家院里。我每次下乡陪伴父母,母亲照旧去菜地割回一担各色蔬菜,和我坐在门前一方平地上择菜,一边娴熟地摘下一粒粒饱满的豆荚,剪掉夹带着泥土的川芎根须,一边絮叨着村里又走了几个老人、油菜籽送到镇上榨了二十多斤油存着、河里的莲子没人管也快收了、圩里种粮的老板招十几个人去稻田薅草呢……阳光穿过西边的屋檐和树梢包裹着母亲和我,微风伴着禾苗的清香从圩里拂过河面而来,眼前荷花、月季、南瓜花正燃,一朵红、一朵白、一朵黄,日子远远近近、来来回回在指尖缓缓流淌。
父亲借助助步器尚能走动的时候,也帮衬着。他饱受痛风、脑梗、冠心病等病痛折磨,脚面、小腿、手指肿胀着,血管严重脆化,虽心脏安装了支架,却不能吃抗凝药,动辄鼻子出血不止,需要我深更半夜赶回去送医院急救。他只能坐在稍高一点的方凳上,避免换了髋骨近十年的右腿过分弯曲,有点吃力地捡起地上的大蒜,手指颤巍巍地剥掉一片片腐叶,掐去枯黄的叶尖,归成一堆,又颤巍巍地剪掉根须;抑或让母亲把处理好的豆荚挪过来,慢慢地剥着毛豆米,一粒粒毛豆米渐渐在食品袋里堆成堆、撑起一座小小的山丘。他拍了拍手上沾满的豆衣,扶着助步器缓缓地站起来,满足地笑了。那是他觉得还能为子女做一点点事情的满足、欣慰。就像有一次饭点时,我因临时有事,没留在家里吃饭,返程途中,母亲就打来电话,哽咽着说父亲不停数落、责怪她,让儿子饿着肚子离开。我没留下吃饭,让他们觉得歉疚不已,仿佛犯了很大的错。从此,我下乡必须吃完饭再离开,必须带上他们择好的菜,必须接受他们滚烫的心意。
择菜,成了我的执念。从菜场买了蔬菜回家,能择,绝不偷懒动刀。不止空心菜,豇豆、蒜苗、山芋藤、南瓜藤、包菜、西兰花等等,均须经历掐、撕、揪、掰等一道道工序,方能入锅。有时买菜赶时间,也总徘徊在路边菜农的地摊,买上他们已经择好的菜。
光阴荏苒,一晃父亲已经离世。母亲仍不时打电话询问我什么时间回家拿菜,菜地种了那么多菜,她一个人吃不完,不去拿,菜就要败了。我仿佛看见那一茬一茬的菜,起起伏伏,生生不息,重复着四季的丰盈与瘦弱;我用心体味着母亲那一茬一茬的挂念,远远近近,来来回回,融入我的血脉一同跳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