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玉宝
喜欢一样东西很少需要理由,但未必没有缘起,就像我喜欢《诗经》,多少也是受了点“刺激”。因为邂逅而心生欢喜,又因为失去而痛心,还因为更多的收获而自得其乐。所谓失之我命,得之我幸,想来大抵如此。
小时候,家藏一本清刻本古书,叫做《万事不求人》,按今天的说法就是全本办事指南,天文地理、命相术数、家国大事、交通姓氏几乎无所不包,雅俗共赏。父亲非常喜欢,视为珍藏。还有半本《诗经》就没那么幸运了,被随手丢在哥哥读过的课本里。也就这仅存开头十来篇的半本书,反而是我心头所爱,宋版雕刻恰似一叶扁舟,温温柔柔荡漾在泛着黄的绵纸上……
半本残页《诗经》,那些繁体字,后来我也能认个十之五六。说起来也很有意思,就因为小时候家里穷买不起书,我只能把哥哥上学留下的那些卷曲的课本翻出来偷偷看。喜欢哥哥课文里的画画还有故事,不认识的字也不求甚解,反正连蒙带猜,大概明白意思就行,实在搞不懂才会去查字典。家里的一本旧字典还没等到我小学毕业,就被我翻烂了。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匆匆一瞥,顿觉百般滋润。邂逅朦胧,种下欢喜的种子,就此与《诗经》结缘。
1982年10月,我应征入伍。有次随舰艇去上海,战友们都去逛街观景,唯独我钻进了南京路上的新华书店,一本香港版的《诗经》从此成了熄灯号后台灯下的伴侣。虽然许多字依旧认不全,还是会每天抱着看,遇上部队学习冲突,就大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感慨。我陶醉于那些浪漫的诗句,也迷恋里面的一些植物,觉得它们通人性,有温度。虽然读书浮光掠影,倒也没把书读死,《诗经》中的许多诗句,往往给我带来启发,特别是那里面的许多成语,为我日后从事宣传工作增色不少。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老宅翻建新房,原本藏在一个木盒子里的那半本《诗经》从此不知去向,也许是连那些旧课本一道当垃圾处理了,令人十分惋惜!还有那套自己特别钟爱的港版《诗经》,也没能逃过命运的作弄,在我进军校后泡了“汤”。曾经服役过的船艇在舟山意外触礁,我存在艇上的书都浸了海水。受托战友知道那些是我心头所爱,倒也负责,一本一本拿到甲板上翻晒,只可惜最后还是免不了粘在一起,成了书虫的巢。
越是失去,越觉得美好。从此,《诗经》既是我的心头痛,又是我的心头好,再也挥之不去。
由于工作变动等原因,《诗经》起初不过藏在梦里,好比在水一方。2013年,从一位老师处得知上海古籍出版社的《毛诗注疏》出版了,顿时欣喜如狂。买书当然简单,但读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依旧有许多字不认识,也依旧为繁体字挠头,但更多是对古人的注释纠结不已。为了解决生字麻烦,我又买了一本注音全本《诗经》。解决了翻字典的麻烦,生性好奇的我偏偏又被古今字绊住了,并对一些字的读音疑惑不止。许多书家都有自己的理解,要区别对待,就不能不寻根究源。于是,从古代到当代各种经籍,我一一买来比对。买着买着就养成了一种癖好,书越积越多,读后反而有种顾此失彼之感。好在我读诗一不为研究,二不为教育,纯粹就是兴趣爱好,当然也不在乎是否蜻蜓点水,又或者钻牛角尖。总之,想翻就拿出来翻一翻,为求一字之解也可以不吃不喝,翻出一堆书摞到眼前寻寻觅觅。找着找不着,累了,不想翻了,继续束之高阁。
“可以兴,可以怨。”正是《诗经》妙处所在。认真起来,对古人也存疑;无聊起来,也会去问度娘《诗经》有多少字?多少成语出自《诗经》?还别说,真有人专门统计。对这样一本传承几千年的经书,大概怎样消费、解读都不为过,而且总能给人一种美的享受。
书读多了自然也会挑剔,于是,不知不觉就开始搜集起各种《诗经》版本来。有一次,从孔夫子旧书网上看见拍卖一套一函四册清光绪六年敬文堂刻本《诗体注经图考》,我犹豫再三还是拍了下来,一套书2500元,多少有点心疼。当然,这个版本并非稀见。有宋刻《诗经》孤本要价达数万元,可望而不可即。
有关《诗经》的书是越买越多,就开始往收藏方面想。咬咬牙,花去大半年工资购得夏传才先生主编的《诗经要籍集成·初编》和《诗经要籍集成·二编》。当时我还在负债阶段,痛快买了书,惭愧却难免。默默中,在吃穿方面就自觉节衣缩食,以弥补冲动带来的缺憾。久而久之,《文渊阁四库全书珍赏系列·毛诗注疏》《日藏诗经古写本刻本汇编》《诗经稿本文献萃编》等大部头作品都成了我的案头珍。我还为了分析不同的名家注疏,将五六套《十三经注疏》悉数收入囊中,有清代阮元主编的,有中华书局的,有北大的,等等。《诗经》作为十三经中重要的篇章,里面的注释各有千秋。除了这些集子,我也搜集许多《诗经》研究大家的单行本,郑玄笺的《诗经》(线装书)、马宗芗撰的《毛诗集释》(影印本)、朱熹的《诗集传》、陈启源撰的《毛诗稽古编》(国家图书馆藏抄本)、日本竹添光鸿撰注的《毛诗会笺》、程俊英和蒋见元合著的《诗经注析》等古今中外《诗经》著作几乎无所不包,应收尽收。国内著名《诗经》学者或者研究专家的书,我几乎都收入了囊中。陆陆续续花费近十万元,共收藏三百多套《诗经》。
古往今来,研究《诗经》的学者层出不穷,许多专题研究或多或少都有值得称道的地方。因此,对一些诸如服饰、礼仪、修辞等等专题研究书籍,我也会买来参考。还有一些考古中的《诗经》发现方面的书籍,比如清华简、安大简、上博简等专著,也是多多益善,不拘贵贱,乐淘其中。
当然,买书也不都是爽事,有时为了买一本喜欢的《诗经》,只因为手头一时拮据,而每天泡在网上,有不舍,有纠结,患得患失十分煎熬。
都说“买书如山倒,读书如抽丝”,这话当真。这么多《诗经》读本,完全读过不到十之一二。许多经学大家往往有自己独到见解,这些见解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诗经》;经学大家也常常难以服众,这就造成了千人千面,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本属于自己的独特的《诗经》,因此,也无需迷信。又比如,就诗序的观点而言,就好比控辩双方,站在不同的观点上呈现对立,对与错不重要,重要的是多了一种知识的思考,开阔了眼界,能够让《诗经》绽放出更多的精彩。学诗既要博,也要专,以博拓宽视野,以专窥得奥秘,由此方可走进《诗经》化境。当然,我尚徘徊在门外,且心存渴望,正亦步亦趋寻觅诗径。若能幸运有所收获,也就知足了。
《诗经》可以长存,人却难逃宿命。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眼睛越来越老花,读书的速度越来越慢,记忆也越来越差。不过,我拥有那些诗书,还是让人很开心。“不学诗无以言”,即便这辈子读不透甚至都读不完,将来作古了,那就来世再续前缘。真正喜爱,若即若离就好。
老友叮嘱写下感受,不得不从。但经学何其庞大,吾辈只能勉强附庸风雅,博君一笑。也罢,天方寒,思无邪,那就权当一起烹茶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