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金刚

牙疼，疼得只想回家。出差北京，医疗条件自是一流，可医牙费用更让我心疼。除此，孤身在外无亲人，就如那颗疼牙一般，如飘在云里雾里，落不了地。回到家里，看到妻的那一瞬，疼痛似乎减了几分。她一个劲儿地说我矫情，没羞。好在，矫情在家里，不丢脸。

平时，遇到难事儿，我就爱回山里老家。一望到那间老屋和留守的父母，看到爬满院墙、开着花挂着果的丝瓜，瞬时心就明朗起来。父母从来不问我的工作，他们不懂，只是简单地给我准备些称心的家常便饭和应时的山货菜蔬。躲在自己出生的小屋，看看墙上蒙尘的奖状，摸摸窗前一度趴到深夜的书桌，照照曾经映出我青春模样的镜子，如回到从前。离家时，背包满着，心却轻了。

这次牙疼很厉害，简单的止痛药已不管用，含口凉水，甚至自虐地用拳头捣几下腮帮子，仍无济于事，直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微信里咨询朋友寻找牙医，听到他们也曾有牙疼的经历，让我找到了些许同病相怜的慰藉，竟迷迷糊糊睡着了。

我生在老屋，长在老屋，老屋知道我牙疼的根源。儿时，一年到头没啥好吃的，就盼着在外打工的哥哥过年提回一大包糖果。酸三色、大白兔、花生酥、咖啡糖、酒心糖……含着，咬着，嚼着，过个甜甜的年。哥哥还塞给我一包钢镚儿，让我平时买糖吃。爱吃甜食，牙便受不了，时常牙疼。这甜蜜的痛，得受着。

女儿拿出巧克力让我吃，我捂着牙嗔怪她“找事儿”，并劝她少吃糖，可她不听。妻陪我到医院挂了号，排在了一堆人之后。有人躺在硕大的器械上，戴着口罩只露出眼的牙医轮番拿着钻、镊等在那人口腔里倒腾，我舔了舔有些松动的疼牙，心里很害怕，便以人多为由，叫着妻到街上溜达一圈儿。

遇到村里邻居，说我家老屋这几日要拆。也好，这土坯房有七十多年了，祖辈住，父辈住，我辈住，三代人住下来，已成危房，住着也不放心。赶上村里有危房改造政策，异地择址新建六十平方米新房，老屋必须要拆才可发放补贴款。如今，新房已建好，老屋该拆了。

老屋本来三十年前曾弃之不住了，却因哥哥结婚将新盖的房子给了他，我与父母不得不搬回老屋。住着人，老屋又有了人气，烟熏火燎，修修补补，也便没颓败下去，又撑了三十年风雨，看着父母变得年迈，看着我成家立业，走进中年。时至今日，老屋似乎撑不住了，不时“吧嗒”地掉土，挺吓人的。每到暑天连续阴雨，我就着急。

也是因为着急，就想找医术较好的牙医诊治，可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那家曾为我看过几次牙的私人诊所前。还是那位和蔼的牙医大姐，看了看说：“无妨，这是颗智齿，给你开个药先吃着，如果再疼，拔掉即可。”拿了药，疼痛似乎缓解了些，随手把号儿扔进了垃圾桶。

父母不愿拆老屋，直到村里下了“最后通牒”，才打电话让我回家帮忙搬东西。那几间曾让我自卑到不让同学来家玩的老屋，一时让我甚是留恋，不停地拍照。与父亲一趟又一趟将能用的物件儿搬到新房，每搬动一件儿就如是搬动一段包了浆的岁月。锅碗瓢盆、桌椅板凳、瓶瓶罐罐，带走了老屋的生气，只剩空房，弥散着淡淡的土腥味儿，等着拆房人。

或许是忙活，也或许是药物起了作用，一天下来，牙疼变得隐隐了。晚上刷牙，不料牙芯“当啷”一声掉到了面盆里。我一怔，舔了舔空荡荡的牙槽，好不心伤。捡起来，保存到了小盒子里。说来也怪，掉了牙芯，牙不疼了，也不出血了，可我却不敢照镜子，不敢看那赫然的牙洞。

拆房那天，我没回家，不敢看，就像母亲不敢看将养了一年的猪杀掉一样，远远地躲着。待再回家，满墙的丝瓜依旧花很多果很多。可刚转过墙头，便被眼前的场景惊着了。房倒屋塌，方格木窗斜躺在一堆土坯乱木之上，窗纸在风中翻一下再翻一下，只剩东西北三面的半截土墙在夕阳下泛着微黄，一张年画、一张奖状仍耷拉在我的小屋墙上……颓圮的房茬空荡荡的，像极了我的牙洞。我忍不住想落泪，不停地拍照。拍完便收藏，不敢再看。

牙芯掉了，只剩牙洞。我没拔牙，也没补牙，慢慢习惯了，也无妨，只是再也离不了牙签了。

老房拆了，只剩房茬。再回老家，我都绕开老房址，不看，渐渐让新房在我心里扎根，好在房茬、新房仍在故乡。

只不过，我时常会忍不住舔舔那牙洞，虽空了，却一时杂陈了中年生活各种滋味，舔一次，如“反刍”一次。时常，我也会想想那房茬，一如舔着那个牙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