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2月09日
第11版:芙蓉楼

欢喜过年

□ 张金刚

有句话,听来很会意,欢喜又酸涩:“小时候真傻,竟盼着过年长大。”是否盼着长大,已忘却了;但盼着过年,确是真切。

母亲做好新衣,给我套上,拽我贴墙站定,帮我提提裤腰,整整衣襟,露出老母亲欣慰的笑:“过了年,小子又长一岁。”我挺胸抬头,配合母亲用木棍掠过我头顶,在土坯墙上又划上一道身高线。我乐,母亲也乐。新衣是欢喜的,身高线也是欢喜的;贫穷却温馨的小院里,一切都是欢喜的。

这欢喜里,有奖状带来的。我不怕年终考试,反倒认为这是为己、为家挣足面子的最好机会。年年放假大会后,我都会领回金灿灿的奖状。父亲欢喜地指挥站在桌上的我:“贴高点!再正点!”新旧奖状端端正正地与年画一起,贴满粉刷一新的正屋白墙,黯淡一年的土屋、农家,似是迎来一道光,瞬时亮堂起来。过年,过日子,没有比孩子健康、有出息更欢喜的了。

随奖状带回的,是期盼一年的欢喜寒假。有好成绩做“筹码”,父母给了我最大的宽容:尽情玩儿。

找来木板、辐条,制成简易滑冰车,在父母“一定小心”的嘱咐声里,奔赴冰河。“哧溜,哧溜”,在自然天成、雪白溜光的冰面上,恣意放飞。即使摔个四仰八叉,有棉服垫底,不冷不疼,欢喜倒是加倍了。若逢一场雪,来静的,堆几个憨态可掬、俏皮可爱的“雪孩子”,守着院子守着家;来动的,与小伙伴疯跑在街巷田野,打雪仗,滚雪球,踹雪树,玩儿够了,还不忘攥个雪球回家,在火炉上放把“烟儿”。

最有魔力的鞭炮,父亲买来藏好,隔几天给一小包,吊足我的胃口。我舍不得一下放完,一根根拆了,装在兜里,点根麻秸,一会儿摸出一根小炮,点捻,扔远,“啪”;一会儿再一根,“啪”;有时还炸个搪瓷碗,炸个鸡窝,炸个冰。单调的“啪”“啪”将过年的欢喜调至浓烈。除夕、初一、初五、元宵,你家放罢我登场,赶着趟儿、较着劲地燃放最长的鞭炮、最响的二踢脚、最艳的花炮,“噼里啪啦”“吭咔”“吱咔”,响彻山村,过年气氛达到高潮。而后,又是“啪”“啪”,玩儿的欢喜渐近尾声。

过年时,村里人最全、最闲、最热闹。我家坐北朝南,居村中心,是晒暖、聚集的好去处。整个腊月、半个正月,天天熙熙攘攘、欢欢喜喜。有靠墙根谈天说地、闲聊胡侃的;有拉起胡琴,亮嗓唱段《白毛女》《大登殿》的;更有扎堆下象棋、打扑克的,日晒三竿开始,日落西山收摊,第二天继续玩儿个昏天黑地。我自参与其中,一会儿弄个这、弄个那,一会儿端出瓜子与串门儿的分享,不亦乐乎。

我玩儿得欢喜,父母忙年也忙得欢喜,而父母的欢喜正是为了乡邻及我们兄弟的欢喜。

记忆中,母亲过年时就是“顶级大厨”。腊月里,手持煎饼刮儿,帮乡邻摊十几天煎饼,躺在炕上让我给她踩腰捶腿,第二天还去,说:“乡里乡亲的,帮人就是帮己!”我跟着母亲,韭菜花儿卷煎饼吃遍全村十几年。帮完别人,母亲才趴在自家灶台上,忙着做腊肉,卤凉肉,做豆腐,炒花生,蒸年糕,蒸馒头;日常还要包饺子,熬粥,做菜……忙不过来了,自有串门儿的帮厨。母亲忙得不得闲,我们兄弟也吃得不得闲,母亲坐下来自是欢喜得不得了。

父亲会写毛笔字,自然承担起帮乡邻写春联的义务。几乎天天都有乡亲扯着红纸登门,说清有几扇门、几根柱,再将鸡窝、猪圈、牛羊圈细数一遍,静待来取。父亲支起摊,裁好纸,倒上墨,翻着春联书,提笔写就一副又一副,写完东家写西家,躺在炕上又是我给他踩腰揉肩,第二天还写,说:“人家能用上咱啥,不就写几个字嘛!”帮完别人,父亲才郑重其事地为我家写上:“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福寿康宁。”再写几个大“福”字,贴得小院红红火火。后来,我也帮乡邻写过几年春联,才体会到自己的字贴满全村人家的欢喜。

最欢喜的是“团圆”。天最冷的过年时候,就是在外打工的哥哥回家的时候。年前几天,我天天带着父母指令在村口张望,一看见提着包回家的,就欢喜地迎上去,失望几次后,最终等到哥哥,欢喜回家。钱交给父母,糖、笔、书,还有一袋“哗啦啦”的硬币是我的,我数了又数,欢喜得很,似是看到了夏天的冰棍、漂亮的贴纸、香脆的方便面……

年夜饭,团圆了;除夕守岁,也团圆了。包过大年初一的饺子,一家人看着春晚熬年。母亲坐在炕头,折折剪剪五色皱纹纸,叠祈福的灯花儿;再剪几张窗花,顺手贴在窗纸上。父亲和哥哥躺在炕中炕尾,聊着家里、城里和来年的事。我一会儿帮母亲叠几下;一会儿躺在哥哥身边插句嘴;一会儿下炕,用录音机录几首春晚歌曲、几段相声小品;一会儿累了,钻被窝睡去,放炮也听不到。醒来,又是欢喜的一年。

欢喜着一年又一年,恍然我已是中年,日子过得幸福寻常、平淡如水,过年的新衣、收获、假期、消遣、吃食等,已难以激起太多欢喜的涟漪,反倒觉得难得的沉静才是欢喜,清欢才是真味。陪陪家人,会会老友,读读书,发发呆,看着窗台上水培的红薯长满嫩叶,白菜开出黄花,蒜头蹿得老高,水仙馥郁馨香,心里满是欢喜。

过年回老家,儿时的欢喜已成往事,年逾七旬的父母能自食其力,是最大的欢喜。我贴墙站定,招呼母亲:“再给我划道线吧!”母亲拄着棍子,塌着腰,咧开掉完牙的嘴,笑了:“够不着喽!”母亲乐,我也乐,一家人欢喜得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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