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申功晶
刚上小学那会儿,学校门口摆有零食、玩具、小人书……各色小摊,一到放学点,“神兽”们蜂拥而上,老实说,我对话梅、糖果、玩具……提不起多大兴致,倒是一地花花绿绿的小人书,磁铁般吸引了我的眼球。我家原本就有连环画藏本,美中不足的是,每套都有几册缺本,一如听书听到关键时刻,说书人惊堂木一拍:“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戛然而止,吊足了胃口。看到书摊上《罗成之死》《杨七郎打擂》《八锤大闹朱仙镇》……这些我未曾见过的缺本,两眼放光。回到家,思索半晌,咬咬牙,砸了小猪存钱陶罐,拿硬币换书看,摊主是一位操着外地口音的中年男子,书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只租不售。我坐在小板凳上翻书看,直至天色渐暗,绣像和字迹模糊起来,方才恋恋不舍归家。惜乎好景不长,当母亲发现我“晚归”的秘密,一怒之下,充公所有零钱。口袋里没了钢镚,也就意味着失去了坐在板凳上看书的资格。我倚着电线杆“望梅止渴”,摊主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小朋友,想看就看吧!这一举措,直接改观了我对商人“重利轻义”的印象。
年岁渐长,有一回,我无意逛至文庙古玩市场,“热闹”两字迎面扑来,恍若“置身流水游龙间,但少尘土扑面耳”,地摊上摆着瓷器、古玩、玉件……更有连环画、古旧绝版书籍,常有爱书之人驻足其间,问价还价,各取所需。一如“燕园三老”张中行所述 “我也逛厂甸,也许应当算作半俗半雅。半俗是看红男绿女,挤在豆汁摊上喝豆汁。半雅,是驻足于一个连一个的书摊前,希望能用廉价的钱买到自己喜欢的书”。那些摊主个个手眼通天,只要报上书名,他们就能想方设法搞到稀缺书籍,再转手卖给亟需客户。
彼时之我,就像阿里巴巴发现了四十大盗的宝藏洞。但逢周末,睡到日上三竿,在附近店铺点一碗胡辣汤、一客牛肉锅贴,汤足肉饱,就去文庙逛书摊,委实收获了不少意外之喜,正规书店里买不到的无删节版《三言二拍》、希特勒的《我的奋斗》……在旧书摊上却能得偿所愿,我还顺手捎了一本英文版《简爱》,其时想逼迫自己好好学习英文,但这本《简爱》始终没有读完,真真应了“进大书店,不如进小书铺,进小书铺,不如逛书摊”。
我以低廉价格,买过不少过期杂志和比我年龄还大的二手绝版书籍,将其装入麻袋,一路拖着回家,累到龇牙咧嘴仍乐此不疲。诚如马未都所言:“地摊文化的精髓在于随意,人弃我取,物尽其用,物之不齐,物之情也。”
读大学期间,舍友带我去她父亲的粥铺,我一边用勺子搅动碗里皮蛋瘦肉粥,一边打量左右环境,但见墙角一隅空空落落,我脑海里顿时冒出一个主意,家里的旧书堆积成山,“金子当生铁”卖与废品收购站着实可惜。何不在此角落摆个书摊,食客一边喝粥,一边翻书,看中哪本即按对折出售。这个想法得到舍友父亲的赞同。于是,寒、暑假期间,我蹲守粥铺,当起“二手书摊贩”,既过足一把“摊主瘾”,还赚了一笔不小的零花钱,舍友和其父直夸我有经济头脑。
近年来,大众的阅读方式从纸质模式切换到电子模式,纸质书和电子书博弈此消彼长。雁渡寒潭,随着运营成本飙涨、互联网冲击,传统书店的生存空间饱受挤压,终抵不过大势所趋,在城市中逐渐衰落、凋零,书店尚如此,书摊更是销声匿迹,无从可知了。有一日,我在街巷深处发现一方书摊,这份激动实不亚于“他乡逢故友”,我蹲下身子,随手挑了几册,价格相当可人。摊主是一位斯文中年男士,本毕业于985、211名校,受疫情影响,他所在的外企撤资,大龄失业,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自己一介书生,体力活干不动。于是,白天摆起书摊赚点生活费,晚上登录平台撰写网络小说。
“其实,现在这样也挺好,至少,总算有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他自己安慰自己,他少年时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小说家。夫妻俩轮流守摊、进货、理书、分类……男子热心地给少年儿童推荐适龄读物,加上“薄利多销”的宗旨,客流量渐渐多起来。
时隔数月,当我再次踏入这条弄堂,书摊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门面不大、人气颇旺的书店。老板和我打了个招呼,随即又招呼起其他客人,我无从得知他的网络小说写得如何,卖书事业却是越发红火,我打心底为他感到高兴,毕竟,一家子可以不用再为生计犯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