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三山
在录入京口古诗时读到了钱谦益和柳如是的故事。从这一对老少恋的生卒年和故事来看,不禁要感叹:不求同年生,但求同年死。
钱谦益(1582-1664年),字受之,号牧斋,晚号蒙叟、东涧遗老、绛云老人。学者称虞山先生。明末清初诗坛的盟主之一。苏州府常熟县鹿苑奚浦(今江苏省苏州市张家港市塘桥镇鹿苑奚浦)人。
柳如是(1618-1664年),本姓杨,名爱,改姓柳,名隐。后改名是,字如是,又称河东君,又号蘼芜君、影怜、我闻居士。浙江嘉兴人。明朝大才子钱谦益侧室,明末清初女诗人。柳如是原为歌妓,柳如是写下了大量情辞婉丽的诗作,书画也负名气。
钱柳二人曾到访京口,且留下夫唱妇随律诗二首,录注如下:
钱谦益的《小至日京口舟中》内容为:
病色依然镜里霜,眉闲旋喜发新黄。
偶逢客酒浇长至,且拨寒炉泥孟光。
抚䯻一灯还共照,飞蓬两鬓为谁伤。
阳春欲复愁将尽,弱线分明验短长。
柳如是的《小至日京口舟中》内容为:
首比飞蓬鬓有霜,香奁累月废丹黄。
却怜镜里丛残影,还对尊前灯烛光。(《搜韵》有注:有景有致,机流句外。)
错引旧愁停语笑,探支新喜压悲伤。
微生恰似添丝线,邀勒君恩并许长。
注释:
飞蓬:指枯后根断遇风飞旋的蓬草;比喻轻微的事物;比喻蓬乱的头发;比喻行踪漂泊不定。钱谦益喜用此语,柳如是悉会。
丹黄:据陈寅恪注:此处丹黄为彼时妇女装饰用品,而非典籍校点色著。
探支:预支。
邀勒:强迫;逼勒。
微生:细小的生命;卑微的人生。
新黄:据陈寅恪考证,此语源自五代至宋·张泌《浣溪沙其四》,其曰:“依约残眉理旧黄,翠鬟抛掷一簪长,暖风晴日罢朝妆。闲折海棠看又捻,玉纤无力惹余香,此情谁会倚斜阳。”另有参考佐证,录自《搜韵》:元稹西斋小松诗:“簇簇枝新黄,纤纤攒素指。”《韵府拾遗 阳韵》:白居易诗:“新黄间繁绿,烂若金照碧。”
长至:指夏至。夏至白昼最长,故称。
孟光:东汉隐士梁鸿之妻,字德曜。夫妻隐居于霸陵山中,以耕织为生。后至吴。鸿为佣工,每食时,光必举案齐眉,以示敬爱。见《后汉书·逸民传·梁鸿》。后作为古代贤妻的典型。钱谦益在此称指柳如是。
弱线:添弱线:古代女工刺绣,因冬至后,白天渐长,就可以多绣几根丝线。
根据二诗诗题《小至日京口舟中》,参阅《柳如是事辑》和《柳如是别传》,这两首诗当作于崇祯十七年冬至(即弘光元年,清顺治元年甲申冬至),时年(1644),柳 27 岁;钱 62 岁。单独看这两首诗,无非才子佳人,夫唱妇随。甚至会感慨,镇江真不愧为爱情之都,诗词之城!
如若以诗索文,不难发现这对情侣的故事还真够传奇。钱谦益是明末清初文坛领袖级的人物,留下多达两千多首诗歌,官至礼部侍郎和礼部尚书,先是妥妥的明朝忠臣,后来居然投靠清朝。作为名重一时的上流人物,他不顾世俗的舆论,非常正式,异常高调地迎娶了章台女子柳如是。而柳如是则是年少入青楼,高居秦淮八大名妓之首,才艺出众,才思敏慧,尤其工诗,但因故仅仅留下两百多首诗赋。尽管钱柳二人年龄相差 30 多岁,生活道路迥然不同, 但生生上映了一场无处不是故事的大剧:从西湖相识,到扮装寓访;从资助复明,到投湖不绝;一个最终降清,变节辱名,另一个则愤然弃世,不染仙风。
说到这对明末清初的恋人,自然会想起陈寅恪的那本《柳如是别传》。一直就好奇,为什么一位以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之说闻名现代中国的超级文化大师在双目失明、处境艰难的暮年,要去为一个章台女子,官家富妾立传?且论证之缜密,连一众专家也叹为观止,比如范景中和周书田,比如周法高。但质疑之声也不时传来,钱钟书就明确地指出,以陈先生之学不值得为柳如是立传,而钱穆说陈寅恪写《柳如是别传》是浪费才华。
陈寅恪为什么要写《柳如是别传》?值不值?很多人会说,值!直如他自己在书中第一章“缘起”所言:“以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仅以如此解答其实很难说服钱穆、钱钟书等一众大家,甚至很难说服常人。常人会想,如果陈先生将同样的时间和精力放在更重要的学术问题上,会不会留下更难得的、更珍贵的学术遗产?其实,如果我们去仔细读一读《柳如是别传》第一章“缘起”,就会发现很多细节值得品究。这里略举二三,附简评简问如下:
《柳如是别传》至脱稿已经孕育有 20 年,缘起钱氏故园红豆和钱氏诗意,甚至溯至童年好奇,更有晚年重读之人生感慨。可见,一如书名所命,书中以柳如是为主,钱牧斋仅仅为辅。创作选题的决定原由何在?
钱牧斋虽然为辅,但钱的学问深厚,为当时顶级文人和文坛领袖,读其诗可以检验自己的学养,序中有曰:“亦欲自验所学之深浅也”。可见,陈先生不因其德而废其艺,善用其艺何不为?
柳如是为主,盖因她是婉娈倚门之少女,绸缪鼓瑟之小妇,且遭诸多世人深诋。此外,钱牧斋的文献尚可考,而柳如是的文作因列乾隆违碍书目之中,多已亡佚不可得见。自然要问,一个柔弱女子何以被皇权帝制所压制?
就生命哲学而言,寅恪专引项莲生(鸿祚)名言:“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且补充道:“伤哉此语,实为寅恪言之也”。试问,作认真之思,作有益之事,于有限中践行恒永之理,不能持有知行合一的真正性灵?
诠释“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陈寅恪笔下有二人:一是王国维,二就是柳如是。这两个人能代表吾辈民族吗?对于一个严肃的历史学家来说,任何英雄都不是完美的,关键在于典型特征是否具备。所以要理解陈寅恪为柳如是立传,不能不参照他所撰写的王国维碑文。碑文中有曰: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就此,笔者觉得:碑文也好,别传亦罢,均可视为寅恪本人自传。柳如是,一个章台女子,俗流不俗,钟情士人;成为夫人,诗文相娱;家国气节,不屈人生。而陈寅恪,一介襟怀布衣,宁守文史,不入官阁;尤尊弱女,博为青史;禅思墨案,笃信正义。他,也不是完美的英雄,但他同样值得大书特书。理由很简单,他一生都在呼吁:做人要有傲立沧海的骨气,绝不趋炎附势:要有追求己见的热情, 求真于学术探微。他不仅仅为王国维立言,他还极力为柳如是美言。由此可见,陈先生一切的学术努力只为诠释并践行那铿锵十字:“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搁笔之际,不得不提一个难以置信的事实:陈寅恪生于 1890 年,卒于 1969 年 10 月;其妻唐筼生于 1898 年,卒于 1969 年 11 月。又一对不求同年生,但求同年去之伉俪,定格在时空的坐标里,与庐山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