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花 蕾
春节回老家时,有空就陪外公门前闲坐。家门口是我从小日日看惯、在里面抓鱼摸虾的小河。冬日水面平静,天气不冷,河里没结冰,野鸭子悠闲地从水面游过,身后是微微漾起的水波,慢慢被一棵硕大的栀子花挡住了身影。那株栀子花,是我小时候种下的,一根剪下来的三四十公分的枝条插在秧田里生根了再移栽,现在已经是树冠三四平方米的庞然大物了。
阳光正好,听外公有一搭没一搭讲过去的事。
外公最喜欢讲他的曾祖父的事迹。
外公的曾祖父现在名字已经没人记得,他在外公出生前就早已经去世,大家只知道他诨号“三猴子”,是我们那里当年很传奇的一个人物:一担能挑300斤重物,水性奇佳,酒量特别大。外公听他妈妈讲,“三猴子”在村肆打个一葫芦酒,7斤,走到村头,两三百米的路就能把酒喝光。有一次他遇到有户人家成亲送膀酒——送膀酒是我乡结婚仪式中的一个程序,在婚礼前一天,男方把主要是蹄膀的猪肉、鱼还有酒和喜糖等物送到女方家里去。我家乡是里下河水乡,在公路四通八达之前,主要交通是靠船。船上装着各种物件和用一个细脖大肚的酒瓮装的酒,船过桥时,给桥上的“三猴子”看到了,随口就点评了一句,这么点酒,还不够一个人喝的。成亲的人家就很气——这瓶子看着秀气,也装了二十多斤酒,哪个人能喝二十多斤酒?于是赌气说你喝给我看看,你喝得完我们就回去多装点。而“三猴子”就真的上船一口气把这二十几斤酒“吨吨吨”喝完了。成亲的人家自认倒霉,只好回头重新装酒。
里下河地区地势低,过去经常会发大水。有一年夏末水特别大,稻田里即将成熟的稻子全沉到了水下,一般人家就自认倒霉了。但是“三猴子”不服输,他从船上搬来大张的舱板,加了大木头澡盆,游到稻田上方,一个猛子扎下去,把稻子割上来,放在舱板和澡盆里,再一起拖到高处去晾晒。
“三猴子”力气大,胆气豪,又能吃苦,什么能挣钱他就做什么。咸丰年间,他在太平军打进扬州城时跑去卖汤圆——因为那个时候外来的兵多,顾客也多。当时真的是乱世,老辈人传下来说,因为杀人太多,扬州城附近的河沟里的水都是红的。他有这个胆气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去做小买卖,据说几天就挣了一脚盆钱。就这样,挣点钱,就买点地。传到我外公小的时候,家里有二三十亩地,加上租种的地主的田,一起有八九十亩,还养了一大群鸭子,两头牛,雇了两个长工。
在扬州卖汤圆时,“三猴子”每晚把卖不完的汤圆和汤送给一起摆摊的穷苦人。当时,他已经生了12个女儿,却一个儿子都没有。于是一起摆摊的渔民送了个他们称为“太子”的神像给他,后来“三猴子”第13个孩子终于是个男孩,取名刘正太。
这个所谓的“太子”就在我倚靠着的墙后面的堂屋里,一时兴起,我问外婆可以拿出来看看吧,外婆说可以。先挪开三个小寿星和一个泥娃娃,再拿开罩在上面的一个透明塑料盒。看清楚后发现,这个所谓的“太子”其实是释迦牟尼诞生佛,木质涂金漆,身着红肚兜,右手指天,左手指地。
刘正太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26岁就去世了。留下了年轻的妻子韩氏和四个孩子,这里面唯一的男孩是遗腹子,起名刘天爵,也就是我外公的父亲。
“三猴子”人本事大,脾气也大。守寡的儿媳颇受他折磨。韩氏晚上到邻居家串门,稍迟点回来他就把院门关了,她回娘家探亲都不敢戴首饰,常常是走到半道上才把手镯戴上。新寡后韩氏时常哭泣,每次“三猴子”听到了都要骂,什么“光棍找人要跑,寡妇找人要嚎”,韩氏听了吓得不敢哭。这两个脾气南辕北辙的人经过磨合,撑起了这个只剩孤儿寡母老人的家。“三猴子”年老卧病在床几年,全靠韩氏不分昼夜照顾,临终前,他关照孙子刘天爵:你母亲一辈子不容易,你一定要好好孝敬她,不可忤逆。
韩氏去世时,外公还没出生,她的棺材在家停了八九年。外公幼时,他父亲刘天爵带着其他家人住在田边的大屋,外公他们几个上学的弟兄住在村里的祖屋,堂屋靠东墙就搁着韩氏的棺材,几个孩子进进出出,若无其事。
这些闲话,从前听不到。因为外公闲不住,平时都在地里,种粮收菜施肥除草,在家时也没有个闲的时候,扎扫把,搭菜架,扫地,喂鸡赶鸭。八十多岁时,他仍然精力充沛。直到去年十二月,阳过之后他好像一下子被废去了武功,终于每天只能安稳坐着了,天气不好坐在屋里看电视,日头好时坐在外面晒晒太阳,和儿孙辈说说闲话,说说他祖上的事,还有年轻时的岁月。
我和外公待在一起的时间并不久。他闲不住,我又从小在外读书后来又去外地工作。但是所有长辈里我最喜欢亲近外公,他脾气很温和,喜欢小猫和小狗,只要有空,喂狗喂猫都是他来。又喜欢小孩子,年老了仍有童心,前几年还带着我儿子那帮孩子放野火烧玉米。幼时读过私塾识字的长辈有不少,唯有他一直保持读书的习惯,我少年时找书读不容易,外公家就是我的书籍来源之一。上大学时,有本畅销书《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有个喜欢读书的老乡和我交换书读,发现我对其中提及的《再生缘》特别熟悉,于是说我读书口味相当奇特——我哪有什么口味,外公的口味就是我的口味,没有别的新书,就只能把《西游记》和《再生缘》反反复复看。
成长的岁月里,但凡有风雨的上学路,几乎都是外公陪着我的。外公是操船好手,年轻时撑篙摇橹,后来有了挂桨,活动范围就更大了。我上中学时,里下河的交通有点进步但是不大,砖路和砂石路为主,但也还有泥路。平时骑自行车上学放学,一到雨雪天气,行路艰难,都是外公开船接送我。上大学第一年放寒假,外公开船到镇上接我。下了中巴,吃过晚饭,天已经黑了。开船回家,结果出发没多久,挂桨就坏了,我拿着电筒照着,修了半天没好,于是外公一篙一篙往家撑,冬夜人家睡觉早,两岸寂寂,只有竹篙在水中划动的声音。天寒星冷,我坐在船舱里,心里却一点都不慌,只担心外公太累,他却云淡风轻地说,这点活哪能叫累?
印象最深的还是开学,因为住宿,开学要带不少东西,所以每学期第一天都是外公送我。天还没亮,外公的船就到了,接上我,水泥船劈开水面,突突前进。一路前行,天色渐渐亮起来,河面的水雾袅袅,迎面的风带着的水草气息和芰荷淡淡的香味,仿佛还在鼻端,一晃眼就是三十多年过去了。
外公终于没撑过今年,阳后咳嗽久不愈,去医院检查,医生说他肺部有个肿瘤,已经长了很久,但因为年纪大,所以很长时间也没什么变化。阳过之后,肺部受损,这玩意终于长大了。我回去看他时,他一直在昏睡,再去看他时,他已经陷入永远的沉睡。
别离之后,我在码头待了很久,以后,我恐怕永远没有机会再坐挂桨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