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29日
第11版:芙蓉楼

2023,时间的浮雕

□ 李 晓

2023年的天幕,即将在浩荡天风中缓缓落下。在这一年时间的滴答声中,光阴把我从此岸渡到彼岸,难舍之中,我再一次凝望镌刻在天幕上的字眼,它是时间这个仁慈的长者,赐予我在生命长卷中的词语。这些字眼,也是时间凝固成的浮雕。

树木滋养。我喜欢树,树像亲人一样伴随着我们的生命。河流是大地的血管,树就是大地的茎脉。树木,也供养着与它有缘之人的人生。2023年,我去看望过一棵古水杉树,它被称为“水杉王”。这颗水杉通直挺拔,高耸入云,树高35.4米,胸径2.48米,冠幅22米,树龄约600余年,是世界上树龄最长、胸径最大的水杉古树,被誉为全世界水杉的“母树”。正值盛夏时节,我望着这棵古树,向它虔诚地鞠上一躬。这一年秋天,我在齐鲁大地云游。去曲阜城孔庙的那天下午,阳光如瀑从湛蓝天空倾泻而下,落在庞大的古树群里,似蝶翼般的枝叶于风中漫舞,恍若宽袍大袖的孔子师徒们从云中翩然而落。孔庙里的树,它是一个古树的大家族,在这里,没活到数百年上千年的树,只能说是“未成年”的树。其中一棵2500多年的桧柏树,据传是孔子亲手栽植,它谱写了一棵树的生死传奇。在明朝张岱的《陶庵梦忆》里,有关于这棵古树的身世记载,它先后经历了神奇的5次死死生生,这棵古树仙翁,与孔子开创的儒家思想一样,历尽劫难,延绵不绝,光耀历史。我在这棵流淌孔先人生命基因的古树前凝眸,冥想无数流连此地的先贤大儒们的身影,他们的气息也灌注在这棵古树的汁液奔涌里。敬畏与谦卑之心,在这样的古树面前再次涌动。

人间告别。2023年,有人流熙熙中的相约聚会,也有揪心的告别。草木青青的春日,82岁的岳母告别人世,我第一时间得到消息时,还在故土高坡上沐浴着暖暖春阳。接到电话后,披在身上的温暖春阳衣裳,一刹那降温成了单薄冰凉的冬衣。那一年,年少轻狂的我,也有一颗敏感而自卑的心,在小镇工作的我,与在县城的女友刚认识,遭到了她家亲友的强烈反对,我这个时常熬夜写作两眼充血的文学青年,在他们眼里一点也不靠谱。递给我一把打开县城城门钥匙的人,就是这个当年刚刚50出头的中年女人,在对我进行几次面试后,她这样鼓励自己的女儿:“我看这个小镇青年实在,妈支持你,今后就跟他好好过日子吧。”后来,我同她的女儿结了婚,婚后生活,有牙齿与舌头的缠绵,更多的是烟熏火燎生活里最世俗的浸染。特别是面对我这个有时情绪如过山车的男人,面对我这个家里新房搞装修连螺丝帽电灯泡也没经手过的男人,她默默操持着一个家的运转,说不上过上了当初许诺过的幸福日子,只是家人闲坐时感到灯火可亲,我在异乡奔走时想念着这一窗灯火,想念着有天早晨我出门时那一声“你还没有刷牙啊”的亲昵提醒。我感谢岳母。当她的灵车回到故乡城市,我们特意安排绕城一周,魂兮归来,这是她在大地之上最后的行程。

一颗牙齿的脱落,枕边的一丝头发,都是在告别。时光浩海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悄悄举行着时光的告别葬礼。有的告别,是为了重逢,有的告别,成了人世间的永别。2023年的这些告别,让我更深地懂得,珍惜当下拥有,每一次离开,都要好好说上一声“再见”。

漫漫心流。2023年日子的流水,静水深流中,也有沉渣泛起。静水深流,是那些属于我的日子,我在光阴河流里不显山不露水的独自穿行。当然,从容之中也偶有惊慌,踏实之中也偶有虚无袭击身心。这人生一世,其实也是一场漫漫心流汇聚而成的时间之河。我这个生性笨拙的木讷之人,更多的时间,是去河流之上那座百年老桥独坐,是在一条河流从春游到冬,我躺在碧波里侧耳聆听潺潺流水声从耳膜里划过。属于我心流流经的最幽静之处,还是阅读与写作。我在一个小地方的写作,这些蝌蚪一般浮游在漫漫心流上的文字,与那些黄钟大吕的文学,我当然明白距离的遥远。在这个多数人刷着手机屏幕的年代,文学在我心里,依然神圣,依然有着庄重而典雅的气质,有着神秘的磁场。写作是对时间的抵抗,是对记忆的抢救。人活着,其实也是和时间的对峙,但生命终究抵抗不赢无涯的时间,只有与时间心平气和地妥协着。因为我们的精神无论怎样高昂、激情、奋进,我们的身体终将会老去,灵魂终将会与肉体拉开无法愈合的永恒距离。但灵魂闪闪发亮的部分,可以通过文学的燃烧发出来。这灵魂功课中的书写,让我消化着孤独,承担着责任,溶解着欲望,洞悉着世界。

2023年的天幕之上,还有一些词语也组成我这一年的生命词典:陪伴,运动,远行,凝视,雷声,暴雨,大雾,云上,霞光……当我此后经年打开这一年的时间词典,苍茫之中,依然有着浮雕一般的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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