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范德平
奥兹在中国作家圈很得人望。莫言、阎连科、毕飞宇称奥兹是自己文学上的导师。
莫言更有感言:《爱与黑暗的故事》具有《圣经》般的宽容与诚实,是奥兹先生的“圣经”,人们读它的时候,也就参与了其中,它能成为所有善良人的“圣经”……莫言高论衮衮可听。毋庸置疑,奥兹的故事情节向前推动的时候,会把我们的故事也带入其中,让我们读到自己的灵魂的秘密。
奥兹是以色列文学的一座高峰,他拿过歌德文化奖、卡夫卡奖、阿斯图里亚斯亲王奖,生前还一直是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人选,好多年在赔率榜上都遥遥领先。有评论说,没有获得诺奖,既是奥兹的遗憾,也是诺奖的遗憾。奥兹说,得到相应的关注和承认已经足够,过多荣誉将人埋葬。
奥兹是希伯来语作家,用希伯来语写作,对奥兹来说是别无选择。他的父亲能读十六七种文字,能说十一种语言。母亲讲四五种语言,能看懂七八种。但他们只教奥兹希伯来语。他们害怕下一代懂了多种语言后,会受到欧洲大陆奇妙而富有杀伤力的诱惑。
“希伯来”意为“渡河而来”,希伯来文只有二十二个字母,它犹如生命之树,是万物的基础。奥兹用希伯来语做梦和做爱、大笑和诅咒。
希伯来文精炼并具有简约之美,通常一个三个词的句子,转译成其他语言,至少要用上七八个词。它另外的妙处就是具有“弦外之音”,书中的叙述也因此带有不少模糊的诗意,这使得故事中呈现出了许多意义深刻的隐喻和象征。
奥兹对词的多义性有浓厚的兴趣,在第一章就不惜笔墨渲染一番——每当客人在谈话中说“我胆怯”时,奥兹就捧腹大笑。在日常希伯来俚语里面,“胆怯”一词还有“放屁”意思。当他爸爸在说北约国家和苏联搞“军备竞赛”时,也是一样。“军备”一词在希伯来俚语中是“做爱”的意思。奥兹在说“搞定”这个绝对无辜的词汇时,他爸爸总是把脸一沉,奥兹并不明白这个词为何让他那么紧张。多少年过去后,奥兹才知道“搞定”是指让一个女子怀孕又不跟她结婚。
汉语也和希伯来语一样,这些例子也是俯拾皆是。
甚至有学者研究了古丝绸之路的历史后认为,汉语和希伯来语血脉相连。
“文革”前,天安门东侧的北京劳动文化宫有荤谜素猜活动,制谜高手利用了汉语词义的丰富和多义“与虎谋皮”,一个词两岔的意思,其中某个扣住谜底,使猜谜变得妙趣横生。偶尔在微信上看到这样一个段子:主持人问女嘉宾,一个男人吃伟哥的目的是什么?女嘉宾红着脸没有答案,忸怩了一阵后说:“想不出来。”主持人拊掌告诉她:“恭喜你,答对了。”女嘉宾脸更红了……
语义的多义性、不确定性,也体现着一种语言的丰富和幽默。语言就这么神奇,一种意思通向另外的意思。长长短短的句子不露声色,在一种意思中隐藏着另一种意思。另一种意思形同隐士神隐其间。只有当他撕下面具,你才会看到另外的生猛真相。
地陪雅伦惊讶于我对奥兹的熟悉程度,特地为我开了“小灶”,我兴兴头头,由雅伦挈引着去本古里安大学参观。奥兹曾在这所大学任教,他是一个富有爱心自持谨饬的人,这里的师生为有奥兹这样一位校友而感到自豪。描述奥兹,无须倾筐倒箧搜括所有的词语来堆砌,他们仅用三个“爱”就精准地概括了奥兹,因为他姓氏和名字以及他多年居住的小城的名字中都含有“爱”这个音。有一个生动的事例可以佐证奥兹的爱心:他家养了一只猫,老得几乎走不动路了,还患有糖尿病。奥兹每天亲自给它注射胰岛素。
在“本大”,坐在奥兹曾坐过的办公桌前,听说了他更多的身世。希特勒对波兰开衅的那年,奥兹来到了人间。他出生在耶路撒冷一户东欧犹太人移民家庭,他和他的国家一样,几乎在同时经历了成长之痛。这种疼痛是历史的遗传。有人用一个词来描述这种疼痛,这个词就是匮乏。缺地,缺水、缺油、缺电,缺少面包和奶酪……唯一不缺的就是敌人。巴勒斯坦自然条件十分恶劣。大文豪马克·吐温这样来形容它:“在世界上最凄凉的地方中,这里首屈一指。寸草不长,没有希望。”犹太人在这里不仅要与天斗、与地斗,还要与人斗。要说犹太人四面楚歌,一点也不过分。
在当时的那个大世界里,满墙涂鸦:“犹太佬,滚回你们的巴勒斯坦去!”于是犹太人说,好的,我们走吧。但当他们回到了巴勒斯坦,而另一个声音又朝着他们叫嚷:“犹太佬,滚出巴勒斯坦!”犹太人问:我们滚到哪里去呢?尽管犹太人唇焦舌敝,早就被整得疲惫不堪了,但犹太人与世界的争吵远未结束,他们想不到,一个家园竟如此遥远。
《爱与黑暗的故事》一向被视为奥兹最优秀的作品,书中优美动人的文字和惊心动魄的场面,深深打动了奥斯卡金像奖得主、出生于耶路撒冷的娜塔莉·波特曼,这位哈佛大学毕业的柳絮才媛对故乡怀有深厚情感,她将《爱与黑暗的故事》改编成电影,亲自执导并出演女一号。我也看过这部电影,虽说影片风格沿袭了小说的诗意气质,同时情节环环相扣引人入胜,但电影的情节在时间和空间上推动得太快,略去了许多至关重要的情节,其容量远远比不上小说,对于喜欢文学的人来说,我觉得还是慢读小说过瘾。
作别“本大”,没有什么比参观基布兹更让我动心的了。基布兹的确是个谜,吸引着无数的观光者。
基布兹是“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社会主义乌托邦,一种比欧文“空想社会主义”更为先进的社区组织。在这个有限的、有边界的社区里,犹太人的精神空间,用任何形式度量,都是无限的没有边界的。它是我眼中的“桃花源”,一方黄发垂髫的乐土。我把它称作:共产主义的小模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