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明霞
明华,是我儿时伙伴中留给我印象最深的一个。
老家的村子并不大,中间一条长长的青石板路,两边是一家挨着一家的房子,走完这条路,整个村子也就走到头了。
明华家和我家相隔不远。加上我俩名字只相差一个字,每次她的家人大声喊她时,我常常会误认为是在喊我。她比我小两岁,身材却瘦小,最主要的是她生下来手脚都有残疾,右手比左手更严重。通常情况下,她的手掌朝上端于胸前,另外有一条腿也不好,两条腿长短不一致,所以她走路时总是一颠一颠的,随着脚步的移动,那手便也会不由自主地上下晃动起来。
她因此遭受过太多的白眼,其中也包括来自她母亲的。
通常情况下农村孩子长到七八岁时就可以为家庭分担一部分家务了,尤其是家里的老大,从一落地开始,便被父母寄予希望,长大后他们必须要成为劳动力,要下田,要挑担,要会种庄稼。而她偏偏就是那个不能干活的老大。农村的女孩子本就不受待见,她家里的事一样都帮不上忙,只生有一张吃闲饭的嘴。于是她母亲对她的嫌弃便毫无隐瞒之意。
她家和我家仅隔着一个小池塘,我总能在突然间听到她母亲声嘶力竭的骂声:“塘又没盖子!你怎么不去死啊?”
三天两头被骂,每次都是同样的这几句话。只要一听到那刺耳的骂声,我便会竖起耳朵紧张地扒着我家门框朝她家方向看,生怕她真的去跳了水。我那时还小,真的希望这个池塘真有个盖子,那样我就不用担心了。
后来她也上学了,但学习成绩并不好,我想她的手应该握不好笔的。再后来我离家外出念书,关于她的消息就少了。来镇江工作后不久,我父母也离开村子住到丹阳城里,她的消息就更少了,但我总是会想起她,我会时不时在母亲跟前提起她。
母亲隔上一段时间总会回村子里看看,于是也会给我带来她的一些零零碎碎的消息。她后来找了个外乡小伙子结了婚,并在村子里立了户,母亲说那男孩子家里很穷,长得个子又小,看着像个孩子,但人很勤快,也能吃苦,对她是真的好,家里家外的事都一人包揽了,他每天天不亮就去各个村子给人家送牛奶,不过小两口日子倒也过得安稳。我听了很是替她高兴,终于有人疼她了。
有一次母亲跟我说:“明华跟我提到你了呢,她说小时候,你总帮她系裤带。”
有吗?可我早不记得了,我心里有些内疚。
不久,她生下了女儿,靠着丈夫不多的收入,三口之家的日子倒也其乐融融。
只是,这样的幸福日子没能长久,她的小丈夫被一辆汽车撞死在了送牛奶的路上。那时天还没亮,路上一片漆黑,肇事车逃之夭夭。等到几个月后这个消息传到我耳朵里时我整个人都懵了,这苦命的人,连老天也没能多眷顾她一点,从此往后,她一个人怎么把孩子拉扯大?
再后来,听说她又找了个丈夫,还是个外乡人,男方家里比先前的那个更穷,可不管怎样,总算帮她撑起了这个家。
清明节那天,我回村里祭祖,没想到竟然在村口遇见了她。近三十年未见,乍一见面,我有些恍惚。她已经不再是我想象中那个模样。她不说话,只是久久地咧嘴冲着我笑,用那伸不直的手指试图捂住自己的嘴,透过她那黑乎乎似乎没洗干净的细长手指,我分明看到她张着的嘴里已不剩几颗牙,这张缺了牙的嘴将她的年龄生生往前推进了一大截,花白的头发枯燥且凌乱,脸上与手背皮肤同样的粗糙,手上裂口清晰可见。
她用这张脸将这几十年的生活真真实实地告诉了我,但她的笑容不容我露出丝毫惊讶。我只看见她的两只手依然那么端着,细黑的手指像极了鸡爪,我心里一阵发酸,她比我还小两岁呢!
我愣在那里,一时语塞。
倒是她先开了口,说:“你聪明,书读得好,是城里人呢,就是不一样。”过会儿又说:“我蛮好的,我女儿大学毕业在上海工作了,已经结婚有了孩子,她现在挣钱不少呢,不要我烦了,还给我买了金耳环金项链呢!”此刻,她的脸上阳光普照,幸福满满。
我仔细看向她的耳朵,并没戴耳环,脖子上也没见项链,我想,她必定是舍不得戴的。这珍贵的礼物代表了女儿对她付出的回报, 她自然是倍加珍惜的。
她继续跟着我朝前走,我知道她内心有太多的话想说给我听。在她说话的间歇我终于对她说了一句:“嗯,终于过上了好日子,真心替你感到高兴呢!”
是啊!女儿终于长大成人了,她的付出也有了回报,我想,此刻她一定也很希望我说这句话。
临近坟地,我们都停住了脚步。她回头望了一眼村子的方向,我想她该回去了。我低头时看到她鞋子上有几根枯黄的青草叶子,她用力跺了两下脚,那枯草便跌落到鞋面。她穿着一双被洗得发白并且已经起毛的运动鞋,很明显那鞋不是她的,因为看着并不合脚。四月的风吹在身上还稍稍有些凉意,她用手将吹乱的头发捋到脑后,依然一脸的笑,我提醒她多穿点,她说:“不冷,习惯了,也没啥事做,天天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我由衷地说:“你可以去女儿家,逛逛大上海,去享享清福的。”她说:“他们总是上班,忙得没有时间在家,我这个样子去只会给他们增添麻烦。”
她返回村子,我站着,看她独自一人走在田埂上。宽广的田野,麦苗青青,碧绿无垠,四周一片安静。春天来了,麦苗正朝气蓬勃地生长着,土地是庄稼人的希望,女儿是她的希望,她怀揣着这颗希望,正幸福地朝前走着。
我找到爷爷奶奶的墓地,蹲下。点燃纸钱看见缕缕青烟升起的那一刻,我一下子就想到母亲曾经跟我说过“如今她家祖坟冒青烟了”的话。是啊,祖祖辈辈,谁又不是心怀美好呢,如今她的女儿考上大学,在上海又有了不错的工作,村里人有谁不羡慕呢?周围人的祝福早就已经将她的心撑得满满的,填得实实的,不然,她又怎么会跟着我走这么长长的一段路。只是,我似乎高兴不起来,光宗耀祖的女儿看起来是给她挣了脸面,现在又有了金耳环、金项链的陪伴,然而她过得真的幸福吗?我有些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