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 颐
《书籍秘史》的核心诚然是描摹古典的图书世界,可那绝不是唯一的,伊莲内·巴列霍呈现的图像不是线性的简单素描,而是错综复杂的、斑斓多彩的、宏大而精细的星空图。光亮相互映照,穿透时间的屏障,与作者的生命感受产生回鸣,也与当下世界的境况产生契合,过去缔造现在,而未来孕育于宇宙爆炸的那一瞬间。
亚历山大的征服历程作为开端,接着是后继者托勒密试图建造一个囊括人类知识精华的大图书馆以实现世界主义的宏伟目标。但凡野心的帝王君主,或进取的俊杰人才,从不缺少这样的想法。
人类历史上的浩劫,往往就起于这些想法的萌动与这些有能力去推动想法的领袖的妄为,数风流人物,俱成白骨尘埃,他们的故事隐入了书籍的字里行间。
唯有书籍,一旦诞生,永不消亡,就像埃科所说的,“别想摆脱书”。书籍的形式发生着变化,泥板、莎草纸、羊皮卷、手抄本、印刷本,现在有了电子书,也许未来会是记忆贮存器,但书籍的基本形式,在它诞生时就采取的文字或字母的排列组合,就像勺子、车轮之类的发明,简洁朴素的美丽具有长久的生命力,每隔一段时间就哀叹书会消失的预言终究是落空的。
对书籍的热爱就像种子一样存在于每一次阅读里,《书籍秘史》也是一颗种子,它会长成一株生命树,结满丰硕的果。
古希腊的哲人曾经为书面文化的诞生而哀叹,苏格拉底认为唯有口述才能保持语言的鲜活与思维的主动,是的,古老的叙事方式维系着人类认知世界的本真方式,但它是个体与个体之间的传递,它容易丢失,像星辰碎片消失于宇宙。
是的,像亚历山大图书馆那样想要拥有世上所有书籍的想法也很危险,博尔赫斯曾经用他令人惊讶的不合时宜预见了今日世界,无边无际的电子网络就像巴别图书馆的隐喻,我们迷失在过于丰富的匮乏里。
茨威格说:“书籍是为了凝聚人类而写,它超越个人存亡,因此也让我们能抵御生命无情的短暂与遗忘。”在传递和分享族群的经验方面,人类走过了很长的路。
我们的个人体验和集体记忆借助书籍的形势得以编纂和永久保存。克里斯托弗·诺兰执导的《记忆碎片》主人公患有短期记忆丧失症,为了寻找杀害妻子的凶手,他不断与遗忘对抗,不断努力重构自己的记忆。巴列霍说,这部电影反映了书的本质:它们是记忆的延伸,是鲜活记忆无法企及的时空的唯一见证——它们不完美,容易产生歧义,却无可替代。
巴列霍的思维是诗意的流动,她的宇宙里总有新的星辰在发光。书中充满了精彩的引述:《亚历山大四重奏》、《巴别图书馆》、《荷马史诗》、《阅读史》、《记忆碎片》、萨福、荷尔德林、《华氏451》、《过于喧嚣的孤独》、古希腊古罗马神话、乔伊斯、阿特伍德、格丽克、《玫瑰的名字》、柏拉图、希罗多德、维吉尔、《查令十字街84号》、奥维德、古抄本……每在一处落脚,思维就开始炸裂,像自体增生。
巴列霍的表述文采斐然感性抒情,有时有点风趣和调侃,有时是智性深沉的。她说,亚述人的泥板就是一张张饱经沧桑的脸;文身是一本有生命的书;古希腊人跟今天的美国人一样,爱看战胜自我的励志故事;她谈论用“政治正确”改写的《小红帽》,她说,那些净化过的版本是美好的,但是抹去了历史的痕迹;她戏谑古代哲人的苦修,“虔诚圣洁的味道”是臭味;她说,书是树的孩子,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祖先们开始书写……白纸黑字成为茂盛的藤蔓,爬满视线所及!
每一段讲述都是一串彼此相连的节点,就像人类的意识在时间的流逝之中运作的方式。
字句奔涌的幽蓝水面有一条条清晰的星光轨迹,或明或暗,仿佛银河悬挂九天。
书中远远不止一个主旨,层出不穷的想法,历史、哲学、政治、文学、作者、文本、书籍、读者、收藏、保存、演化、记忆、载体,包罗一个又一个非凡读者的万千思绪,同时又将复杂的声音统一为一种语调。这是一个仍然在无限发生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