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顾种培

叔叔是上世纪60年代初的老师范生，中文专业。叔叔退休后常笑言：一生教过来，帮一年级的小学生擦过屁股，收缴过高三年级学生写的情书，每个年级都教过。

我上一年级，叔叔是班主任。叔叔对学生的要求很严格。记得第一次期中考试，当时奉行开卷考试，但叔叔不许我们翻书。叔叔威严地站在黑板前注视着尚懵懵懂懂的我们。考到最后，教室里小朋友哭成一片。坐在第一排的我，也跟着害怕地哇哇大哭起来……

考试后，我连续几夜做梦惊醒哭闹，说怕。父母问怕什么？我哭着说：怕叔叔考试！

溺爱子女的父亲找校长把我调到一位下放女知青的班上。为这事，感情很好的两兄弟好长时间没怎么走动。叔叔曾私下委屈地告诉我姑姑：我也是为哥哥儿子好，也是为学生好。

初三那年，叔叔又做了我语文老师。叔叔教学更加认真负责，对我也非常关爱。看到我字写得不丑，也勤奋懂事多了，就让我做了他的科代表。每当有背诵、默写作业，第二天语文课一开始，叔叔总是站在讲台前拉着腔调说：科代表，你先来。后来叔叔话音里都略带骄傲和期盼。我每次都没让叔叔失望过。叔叔私下曾拍着我的头说：孺子可教也！

叔叔上课认真严肃，有时又风趣幽默。一次讲课外名篇《琵琶行》，叔叔手拿书本，在讲台前模仿琵琶女“犹抱琵琶半遮面”，引得课堂上一片哄笑……

1983年上半年，张海迪的事迹风靡全国。中考前，叔叔布置了一篇名为《启迪》的作文，要求是在张海迪的事迹感染启发下，每人认真写一篇800字左右的心得体会。课后，叔叔让每一位同学陆续到他办公室，当面认真批改、讲解！并要求每人再工工整整重誊一遍，要能背下来。

那一年中考作文题是《心潮》，正是要求考生写“学习了张海迪先进事迹后的所感所想……”

我们班那年中考语文平均分居全县第三名，一名同学排全县第二，差第一名半分。

那年我中考成绩过了分数线三分，如果不是叔叔的那篇作文，我肯定名落孙山。

婶婶种田，收入微薄。三个读书的儿女，还有叔叔年迈的岳母，一家六口，全靠叔叔的工资维持。叔叔过日子非常节俭。

一年暑假，叔叔的儿子存哥跟着叔叔去赶集，临近中午，口渴，想买街边二分钱一杯的薄荷茶喝，叔叔也舍不得。叔叔鼓励存哥要发扬“上甘岭”的精神，到家再喝。“渴不煞！”叔叔又补充了一句。还有十几里乡村小路，顶着烈日步行！存哥实在难忍，跑到河边，捧了几捧河水喝了下去。后来回家的路上，存哥故意远远地落在叔叔的身后。

星期天和寒暑假，叔叔经常要到镇里中心校开会。叔叔总是拎着个铁皮小桶，里面装满早上的薄粥，中午当中饭。从来舍不得下馆子，连面条馄饨都舍不得吃。

父亲常在我们面前感叹：你们叔叔一肚子的墨水，一分钱都舍不得乱花！

叔叔教子有方，三个儿女都考上了大学。父母常常羡慕地夸赞叔叔：龙生龙、凤生凤！

叔叔退休后，被儿女们带到城里居住。叔叔进城后第一次理发，理了半边就跑回来了。到家后愤愤不平地告诉婶婶：在老家六毛钱剃个头，城里剃个头要六元。剃了一半那黄毛丫头才告诉我，我给了三块钱，不剃了。从此，叔叔都是让婶婶用剃须刀帮他剃光头！婶婶笑哭不得。

叔叔七十五岁时，出版了两本穿越小说，市里晚报曾采访报道他，说叔叔是目前国内最年长的穿越小说作家。

八十岁那年，儿女为叔叔举办了小型祝寿宴，摆了十桌，六桌坐的是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叔叔的学生。

学生们谈论着叔叔当年的各种教学轶事。当年上学时，农村还很穷，学生们谈得最多的是：我三年高中，钢笔里用的墨水，都是到顾老师办公桌上吸的。顾老师曾送我一本崭新的《新华字典》。我上学时用的钢笔也是顾老师买给我的。那年冬天，我还穿着破单鞋，脚上生了冻疮，顾老师从家里拿来了一双还大半新的棉鞋给我。有一年，我报名的学费丢了，是顾老师帮我缴的……邻村几位当时走读的同学一起回忆，只要是下雨天，顾老师都是带我们到他家吃午饭。有人眼里已闪出泪花，满桌子的感恩之情。

许多人都不知道：叔叔退休后，一直在资助着村里多名单亲和困难家庭的孩子，每学期每人500元！

席间，众多学生簇拥着叔叔，要叔叔作八十抒怀。叔叔只高声说了一句：我下辈子还做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