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春鸣

苏东坡有十六件赏心乐事，金圣叹有三十三个“不亦快哉”，苏东坡那些赏心乐事都是精神层面的，金圣叹则世俗和松快一些。既然我把苏东坡和金圣叹当朋友，总也有和他们相似的地方的，我也曾经喜欢那些非实质的东西：云，月亮，春天的气味，还有爱情……那些喜欢，使年轻的我，流浪过一个又一个春天，活得又用力又缥缈。

现在，年轻时的快活已经全然忘记了，很多“不亦快哉”甚至难以收场。

最印记鲜明的不亦快哉就是辞职了。最精力旺盛爱憎分明的一段生命里，我不断地辞职、读书、找工作、辞职，读书，找工作……游刃在体制之内，妄图在绵绵不绝的工资和行止自由中，求到一个两全。每次辞职时，一口浊气吐尽，眼前大放光明的快意，确实可以和金圣叹夏日在朱红盘中自拔快刀切绿沉西瓜媲美。

可惜这一回，我已经在一处呆了近八年，不堪入目的体检报告、与日俱增的忍耐力，还有种种生活变故，磨灭了追求快哉的闲情与斗志，一切都变得无可无不可。

做了妈妈，很多良辰美景都在辅导孩子、接送孩子上学、上课外辅导，等到今年不允许课外辅导机构那啥了，孩子已经上了大学。回想起去年此时才刚结束的陪读生涯，蜗居在校门对面，每天天蒙蒙亮起床伺候早饭，我总幻想那么一天，能够认识真正的早晨，它将搭配陌生而遥远的地名、从未喝过的冷萃咖啡、最贵的甜品、在初秋里任性凋落的梧桐叶子，还有沾满糖霜和音乐的孤独——是的，在一个逃逸出现实人生的陌生的早晨，和自己在一起，仅仅和自己在一起，可以搭配一切不合时宜，只要不是丈夫和孩子，是我许多年的极致追求，如今这个不亦快哉姗姗来迟。

当然那过去的十八年，也有赏心乐事，小儿虽然学业并不精进，却深谙并理解我的月亮病，很小的时候，如果发现我抬头，他就会从我的眼睛里寻找泪水。直到现在，他如果看见了不凡的月亮，不管我们是不是在一起，都会立刻通知我：妈妈，你看今晚的月亮。童稚声一呼，我立刻抬头，不亦快哉！

如果我在山野里有一处居所就更好了，人来看我，我一定指给来人看：月亮下有我种的花和菜。因这幻想，我的心变成月亮初七初八的形状，直向圆满走去。

月亮也好，太阳也好。有个新年的第一天，忽然起意去江边看落日，因为那里有地平线，太阳完整，长江浩荡。金光灿烂地染在我们扬起的手臂上，梅林春晓散养的黑色狼山鸡走来走去，长江一段段融进夜幕，蓝丝绒天空上忽然出现银色月牙丝……身边又都是爱的人，我感到一百个不亦快哉，觉得可以当时死去。

而今不看落日久矣！

此刻夜读，清少纳言的《枕草子》只适合翻一翻：令人激动不安的事 、值得怀念的往事 、心情舒畅的事……目录就让我笑起来，这也是一些赏心乐事吧，由此又想到李商隐的《义山杂纂》，文人们是多么容易被触动啊！又是多么容易悲伤和快活。最后我挑了《安徒生童话》看起来，书页翻动，灯罩上竹叶与兰花的影子印在墙上，像梦里才有的美景。

我翻到小时候喜欢的那一段：“乡下真是非常美丽。这正是夏天！小麦是金黄的，燕麦是绿油油的。干草在绿色的牧场上堆成垛，鹳鸟用它又长又红的腿子在散着步……”我们一起到《丑小鸭》的开头去吧，如果生命还可以有无数美丽的可能，不亦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