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 温

我们可以新挖一条河床并将它注满，却不能复制一条已经湮灭的河流，因为：掠过河面的雁鸣，水边的蒲草、泽泻、水葱，还有河畔恋人呢喃的恋语……曾经的这些，我们已无法复制。

哪怕最微小的空间单元，我们都不能复制。

历史是时间的标签，时间是历史的容颜。它们相互伤害，时间毁了历史的五官，而历史则撕碎时间的注解。

所以，至今，我们一直在回眸时间、猜想历史。

猜得好能抵近真相，猜得差就是黑暗料理。

吴猛的城市，也是我的城市。无论规制还是细部，他的城和我的城都不尽相同也不应相同。城市一旦成为我们的思考客体，就被赋予虚拟性。当一百人、一千人参与这场思考，就会有一百座、一千座绝不相同的城市出现在坐标相同的地平线上。

吴猛的城市坐标是：北纬32°东经119°。

喜欢家乡的人，骨子里是拒绝变化的。但家乡物理性的龟裂终将发生，不可逆转，也不可战胜。这就是我们内心的不安。每个人都有私人内容的不安，但不安真实地笼罩着我们。

吴猛也不能摆脱这种情绪，甚至，吴猛比这座城市还要不安，但他不让这种情绪向危险的方向发展，而是将不安化为情深意切的关注。

一座城市有无数个主题。哪个是第一旋律？

城市是多元主题的庞杂叙事。确立单一主题的拍摄，是将自己对城市的整体性关怀做大幅度的降维处理，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化繁为简，才能找到进入城市的小径。

我们可以有保留地认为，吴猛正在这条小径上对城市进行穿插式的散点观察。每个点都朝向他选择的那个主题。应该为这个主题命名了，它叫烟火氤氲，它叫正在流逝，它叫月光撒满庭院全部拾掇起来却拼不出一个月亮，他想留住的叫市井百态……

我们乐于为他鼓劲，我们要对他说，他的行动的意义是，让我们亲近了市井烟火，让我们和幻灭中的乡愁温存并从容话别。

有一档电视节目，片头是这样的：一块石板被细沙掩埋，突然来了一阵风，吹走沙粒，石板上露出原先被遮蔽的字迹“探索”。

当我们探索城市时，是不是要想一想：城市真的需要这场风？

那层沙土和石板、字迹早已组成共享肌理，我们拂走了泥沙，同时也吹乱了历史的长发飘飘。

吴猛是职业法官、也是一名摄影家，他更是城市观察者。

一堵荆棘也许就能逼使他转身。

构成城市的诸多主题（要素、侧影、声部、章节）中，最柔和、最低调、最温情、最感伤、最易逝——最像夕阳西下黄昏调性的，就是市井生活。

吴猛选择了这个主题。

那种黄昏式的调性俘获了他。

他关停了小飞机。两年前，他刚刚出版了航拍镇江的摄影集。小飞机看着他的主人拿着相机和手机离开了它。

头顶上仍然是辽阔的天空，但现在，吴猛想要观察的是天空下的巷陌，巷陌中的人生，人生逃不掉的宿命、意外、喜乐、忧愁、不解和平静。城市的黄昏是在低矮屋檐的高度展开的，航拍获得了大场面、大局观，那架小飞机像鹰一样俯瞰山河，而黄昏的细节，需要那台相机、那个镜头、那个拍摄者矮下来，矮过屋檐，矮过雨棚，矮过悬在铁丝上的竹篮，矮过那张陈旧的在风雨中飘摇的海报。

矮下来是观察市井百态的入场券。

我在阅片时，为了避免廉价的代入感，总是会挣扎，让自己从照片的矩形边框中逃逸。我需要一个安全的距离，安置我的独立性。

当符合这个条件时，我的身份完成了转换，我从阅读者变为观照者。拍摄者的目击成为我的感慨，拍摄者的行走成为我的返场，拍摄者的踱步也是我的岁月流逝，拍摄者捧在手中的城市碎片，勾起我对一段时光的想像。

守护碎片就是守护历史，保存碎片就是保存真相。

我在这捧碎片里发现了我的城市。

这是沉浸式的阅读体验。小吃店、锅盖面、修车铺、拐杖、剃头师傅的老花镜、咔嚓咔嚓裁衣服，黄昏扑面而来。制不住的入戏。每一帧都是现场。每一刻都是瞬间。每一回凝视都是手心握不住的细沙。

在航拍中我们发现景观，在街拍中我们发现碎片。

在景观中我们诗意栖居，在碎片中我们漂泊流浪。

诗意会诞生豪情，而漂泊能让乡愁的藤蔓爬上身体的墙头。

航拍擅长的是宏大叙事，而乡愁的碎片只在低矮处闪烁着微光。

吴猛现在进入到另一种历史叙事中。没有好与不好，但一定会有不同心得。

一些照片是低像素的，可是从中弥漫出来的却是高像素的心平气和。

现代性的挖掘机即使十二分小心操作，也会在不经意间碾碎市井生活。在现代性的钢铁意志面前，市井生活如果不修身养性，只会让自己提前退场。

吴猛站在历史现场。当我成为阅读者欣赏他的主题摄影时，他也将我带到历史现场。

过个二十年，当我们回首往事，当很多人和事情已经不复存在，我们回过头来再审视这本书，我们会豁然发现它的历史价值，因为是这本书再次将我们带回到了历史现场，在历史的现场中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