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9月10日
第013版:银潮周刊

考究的母亲

文/邹永东

都说母子连心,然而端详着母亲满布皱纹的脸庞,忽然间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让我惴惴不安。而更令我不安的,是她邋遢的衣着和随之而来对垃圾的热爱。

我先前认识的母亲,饭菜做得马虎,但对家人的照顾还算悉心,四时八节祭祀礼仪以及一些小细节却不从不含糊。在一帮亲戚看来,母亲是个十分考究的人。

每年的清明、七月半,遇到祭祖的日子,对我们都是一场考验。中午放学回家,饭菜盛上来,母亲让我们先上香,待磕完头,烧完纸,母亲还不让我们吃,因为祭祖的饭菜不能让人吃,需重新下锅热一下,才能进食。当我们匆匆扒了几口饭,也快到了上学的时间。

印象中,年夜饭在家中更是头等大事,整个过程,母亲有着严格的时间表,也是绝对的主角。指挥着我们淘米、洗菜、剥皮蛋、切香肠、盛饭菜,待我们酒足饭饱,母亲也渐入佳境,命令还陶醉在春晚中的我们迅速打扫“战场”,并在第一时间,将烧好的开水端上桌子。此时的母亲一脸严肃,仪式般地将糯米粉一勺勺舀入脸盆,兑入开水,热气腾腾地和起面来。花生酱、芝麻酱、赤豆沙都已整装待发,听从母亲的命令,依次进入糯米圆子里。看着桌面铺满白白胖胖的圆子后,母亲才长出一口气。稍事休息,母亲一鼓作气地排出香案,摆上供品,点上香烛,让我们依次磕头接天地,当周围的爆竹声排山倒海般响起之时,母亲拿出一个大篮子,让我们先在院子里点燃一板子鞭,再将“天地响”挨个排好,一一点爆。这些当然是我和哥哥的事,姐姐此时已钻进被子只有听的份了。

从大年初一,直到初五,母亲便收起家里的刀剪,甚至连父亲动一下笤帚,也要大动肝火。

撇开过年期间事无巨细的考究,母亲让我最开心的,便是让我们可以尽情炸炮仗,特别是当我上初中后,单手拿着“天地响”,看着它点燃后,从拇指和食指间轰然升起,空中开花,闻着满是硫黄味的手指,自豪感油然而生。

硝烟散尽,母亲已然苍老。

很多时候,母亲对我们很是严厉,打碎个水瓶小碗之类的,要数落个半天,但也有让我感动的时候。幼时,常有个感冒发烧,被母亲领着去打青霉素,一针下去,好半天缓不过来。就在那一个冬夜,大脑昏沉,屁股酸疼,打完针回家,母亲笑着向我招招手,转到床帷的后面,打开大衣箱,从箱里掏出一只红彤彤的“国光”大苹果,我还没接过那果子,闻着那香味,病痛便好了大半,来不及清洗,一口咬下去,说不出的舒坦。还没吃上几口,就被母亲拿回去,仔细包好收回箱子。可惜的是,即使物质丰富的今天,也再没吃到过那滋味。那时,在我心里,母亲简直就是神话故事里掌管圣果的仙女。

如今的母亲再也没了仙女的神韵,很多人和事也记不起来了。但有一天,我开车接父母到我家里洗澡,从东吴路经过北固山时,母亲突然对我说:“你那时还抱在手上,晚上把你从父亲工厂的托儿所里接回来,为抄近路,便走了烈士陵园边上的小路,你手里的馒头没拿稳,掉到了地上,便把你放下,回头去捡,之后你便一路哭个没停,到家后竟哭得抽了起来。听人说,可能在路上遇到了脏东西,依照指点,连着敲三次床沿,边敲边喊你名字,总算把你喊家来了,要不然真的很危险呢。”

我还想听我小时候的其他故事,可惜她总是岔到其他的话题,我只有悻悻而走。

到父母居住的老屋,难得一见新鲜的食物。惦着他们,妻子打好豆浆,总是叮嘱我送点给他们。当我拎着豆浆和包子,出现在父母面前时,母亲总会说:又让你们花时间花钱了,真是难为你们了。

当我又一次走入那熟悉的巷口,远远地看到,一个头发花白、踽踽而行、衣服破旧的老妪正凑近垃圾桶。仔细一看,我的双眼顿时模糊了,那不正是我的母亲吗?尽管努力地控制着情绪,但脱口而出的,却是令我自己都感到震撼的一声巨吼:你在干什么,这是垃圾啊!看着我凶神恶煞般的模样,母亲嗫嚅道:这些东西扔了真可惜,要送给老邻居的……我不敢相信,这就是我那先前考究的母亲,更不敢相信,对母亲吼叫的竟是自己。将母亲拽回家中,腿脚打着颤,拄着拐杖的父亲,在一边嘟囔着:她可是你妈妈啊,你不要这样对她……

带着母亲到医院,通过检查,医生给出的结论,母亲是患了阿尔茨海默症,也就是老年痴呆症。

看着母亲被风吹乱的白发,我劝慰自己:人总是会老的。同时也有更多的自责,以前对父母太不关心。现在该轮到我来照应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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