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黄政一

伊拉小辰光过年花样经蛮多。大年三十前的一个礼拜，打扫门庭必做。除夕夜总是要扔掉一样旧物，意味着旧的勿去新的勿来。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今。

大人小人剪头发洗头发汰好浴，记得老朝屋里厢的老老小小的头阿拉姆妈全包了。大小姐的手真巧，花“巨资”买了一副“双箭”牌理发工具，有推子、剪刀，阿拉两只小鬼的头是伊的理发实验田，清楚地记得头发被推子夹牢的痛。后来伊是越来越像理发师了。染发卷发烫发齐上阵。几年操作下来，这副理发工具的本钿也早就回来了。

后来随着家境逐步改善，姆妈也“失业”了，两只小鬼嫌弃伊的手艺，要卖相要好看了，最重要的是家境触底强劲反弹。一家人开始好长一段时间在广元路上的广元理发店恢复理发，阿拉认得了理发店口那只圆柱形会动的红白标记，也见识了理发店里的陈式和洗发理发修面烫发的全过程。两位女士又结伴去邬达克的杰作“武康大楼”底下的紫萝兰理发店，重温旧日时光。它的外国名字叫诺曼底大楼，伊拉在“大楼”里住了好多年。姆妈讲“大楼”对面的弄堂口原来有一个小人书摊。五分钱可以坐看大半天，一角可以带回家里好几本，更加笃笃定定看。

淴浴（或叫汰浴）外公会舍近求远，广元路弄堂里那家勿去，偏偏喜欢下午带着阿拉到现在应该是广元西路到底那条蛮宽的弄堂中部一个两层楼的浴室（也叫混堂）去淴浴。底楼买好票，直上二楼。脱了衣裳，穿上拖鞋，进得冲淋间，打开莲蓬头，冲热水先热身。然后进得大池间，那只热气腾腾的大池水有点青，池边水有点浊有泡沫，眼前不时晃动着浴客的身影。外公重又享受到擦背的舒适。阿拉孵在热水里差一点要困着。最佩服大堂里厢的服务员爷叔阿哥，介多衣服“一枪头”用一根2米长的木柄铜头丫叉头叉到高空的衣钩上，而且勿会落下来。后来再仔细观察，伊拉的操作过程把丫叉头从袖子管、裤脚管里穿过去，衣领搭牢裤腰正好钩牢丫叉头。出浴的阿拉学着大人样，身披大浴巾走进大堂躺在沙发长椅上，等一条烫毛巾，面孔上撸几下，眯一会儿，吃口热茶，再眯一会儿……梦想着等一歇“孵混堂”后回去，还等外公请阿拉吃点心。

广元西路近华山路口原来有一家四开间的饮食店，里厢的羌饼、青菜肉丝炒面、豆腐花、小馄饨蛮灵额。交大的老师学生也是这里的常客。新衣服新棉鞋姆妈早就备好，伊真是结棍，从画纸样到缝鞋底装鞋壳到棉鞋诞生，一气呵成。有了姆妈屋里厢大人小人都勿会受冻了，大家干干净净准备迎新年了。大年夜这天晚上家里所有的灯都开着，一盏勿能关，楼上楼下屋里屋外可谓灯火通明。年夜饭是鸡鸭鱼肉“海陆空”全副装备，菠菜、青菜、白菜、塌苦（意喻脱苦，实为油菜）菜、黄豆芽（象征如意）、香菜、冬笋、香菇、蘑菇打冲锋。菠菜也叫“长庚菜”（意味着长命），伊还有一个活灵活现的好听名字叫做“红嘴绿鹦哥”，这只名字是江南一厨师灵光一显的杰作，给清朝乾隆皇帝也留下深刻印象，回到京城还念念不忘。后来我还晓得外国人叫伊“大力水手”。青菜又叫“安乐菜”，本地的打了霜的“矮脚”青菜或“小糖菜”急火一炒是又甜又糯。菠菜、青菜大冷天放一个礼拜品质仍旧保证，水里一浸一洗照样碧绿生青。最结棍的是压牢阵脚的大白菜放半个月还是水灵灵地稳坐泰山。北方白菜块头大犹如顶天立地的壮汉，肥大瓷石，而南方白菜（阿拉叫伊黄芽菜）则娇小许多，如闭月羞花的小妹，亭亭玉立。它的作用太大了，清炒、放汤或做冷菜，无所不能。

年夜饭的桌上，先上冷菜，葱油海蜇皮、松花皮蛋、咸青鱼干、四喜烤麸是四个“当家小生”，每年雷打不动，四个“花旦”倒是有变化，经常露脸的是熏鱼、白切肉、白斩鸡、咸水鸭、红肠、南风肉、鳗香……热菜倒是简单一只烧炭的紫铜暖锅独霸圆台面，黑黑木炭“噼里啪啦”烧着，细细的烟囱里不时飘逸出缕缕青烟，锅里盛着肉汤或鸡汤，层层叠叠依次放着白菜、菠菜、冬笋、香菇、肉圆、鱼圆、熏鱼、蛋饺、猪肚、粉丝，没多久伊拉已翻腾着翩翩起舞来了。整个屋里厢的伸长头颈的人们伴随着银白氤氲的水汽也兴奋起来，现在终于可以放开肚皮，筷子像雨点般大吃大喝了。

荸荠的形状似一枚铜钿，与茨菇、莲藕被苏州人称为“烂田三宝”，因为伊拉的果果都浅藏在烂泥之中。苏州人的年夜饭由荸荠与米混搭煮成的。年夜饭是一定要吃的，那怕只吃一小口，而且还有一份意外挖到一只熟荸荠，那就意味着“元宝”到手了。这是屋里厢大人定的规矩，几个小鬼坚决执行。桂花糖年糕必须是“黄天源”的。糖年糕吃法蛮多。有切成片隔水蒸着吃，有把切成片的年糕裹上蛋糊煎好了吃，还有就是把年糕切成小块再放酒酿再加水煮，一道甜品出炉，只是汤圆变成了年糕。而水果甜羹姆妈必做阿拉必吃，里厢苹果、橘子、酒酿是当家小生，后来白木耳在里厢翩翩起舞，煞是可爱。一顿年夜饭里有多少喻义啊！团团圆圆和合美美甜甜蜜蜜红红火火年年有余。

吃好年夜饭大家要守岁。临近子夜，小囡吵嚷着跟着大人跑到屋外，大人放“大地红”鞭炮，高升（大炮仗）“嘶”、“砰”、“啪”威力冲天直上云霄，“大地红”、黄鞭（小鞭炮）“噼里啪拉”满地打滚红遍一地。子夜一过方能上床睡觉。大人会再收拾一番，明早的新衣裳新鞋子早就准备好了。大人会把一只红包轻轻地放在早就进入梦乡的小囡的枕头下。有些小囡的嘴边已有几点垂涎了。阿拉第一次拿红包是何年已记勿得。但晓得是从崭新的一角纸币拿起。这些纸币如果放到今朝也价值连城了。

记下这些关于过年的细节，恭祝老友新朋健健康康合家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