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7日
第11版:芙蓉楼

十二圩,生如盐

□ 汪向荣

历经150年的光阴腌制和岁月洗涤,长江北岸的“江上盐都”会呈现怎样的现实滋味?

初夏的仪征滨江小镇十二圩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清晨,本地老食客径直前往百年老字号迎春饭店,一碗鱼汤面,三四只蒸饺,已足够把一天生活的富足填进胃里。与此同时,数千名外来务工人员,操着贵州、江西、四川、湖北、安徽、河南、山东等多省口音,从周边村庄鸽群般飞向同一地点——招商局造船基地。不久前,世界上最大的可容纳7000辆小汽车的滚装货船正是从这里驶向海洋。

去年的10月15日,是晚清中国最大的食盐转运中心、两淮盐务总栈设栈十二圩150周年。从同治十二年(1873)十月开始,两平方公里的小小江村,开始了10亿斤淮盐的囤积和分流,一个全新的枢纽链接起临海的两淮盐场、千年的江河水道和“扬子四岸(湘鄂赣皖)”销区,弹丸之地维系的是国家一半的食盐运输和五分之一以上的财政收入。用于庚子赔款和政府外债担保的也是盐税,主权旁落,淮盐更咸。因而1924年由北京大学出版的世界地图上赫然可见十二圩,虽然是十二圩人的自豪,却又是一个民族的隐疾和羞耻。

十二圩、一粒盐,左右了一个多甲子的国家宏大叙事,幕后导演和编剧非同小可。其实,提及曾国藩、李鸿章就不会奇怪,消灭朝廷心腹大患太平军,湘、淮地方嫡系功不可没,他们由此获得了饷盐经营专利。在原先的淮盐转运中心面临塌江威胁后,时任两江总督兼两淮盐政的曾国藩沿江考察、选新址,他的目光落在了十数公里外的十二圩。这里江岸稳定、腹地宽广,洲渚遮风、回旋自如。一种以家族、亲缘为主体的权力设计和以乡帮、地缘为主体的团队组建。扬子总栈栈长(总办)历任12人,绝大多数由曾国藩、李鸿章的幕僚、宠臣、直属担任。

其时,由湘、淮两军转业势力主导的治理模式,很容易将两平方公里的区域划成“九宫格”,十八帮群落有序落子。江滩盐船作业区,来自湖南、湖北、江西、安徽等沿江销区的专属码头依次排开,近30个泊位直通江心。江岸商贸生活区,五华里长街按乡帮分割成九街十八巷,彼此之间设立了圈门和界碑。500多家商铺、店家联袂成市,江北最早的发电厂、电话电报局、照相馆、文明剧院、报馆错落其间;淮盐总栈兴办的新式学校、官医局,还有洋人经营的大英、南洋烟草公司,德士古、壳牌煤油公司等纷纷登岸,从江上吹来了阵阵浓郁的海洋气息。位于更高处的浦栈管理区,则是188间屋宇围合的盐运总栈机构,曾国藩手书“东南利浦”高悬正门之上,300多亩、可容10亿斤的储运堆场,在一个隐形而庞大的管理体系下高效地运转。只要天气正常,每天清晨都能听到总栈准点发出的“轰轰”炮响,看见一面白底蓝字的“盐”旗高高升起,这是统一上工作息的信号。十二圩,是一个“生下来就会走,走起来就会奔”的神奇小镇,很快成就了一个近20万移民集聚、万花筒般光怪陆离的“经济特区”。

盐,对于商人是甜蜜,对于百姓却是苦卤。在十二圩,要找上一份能糊口的活计并不容易。每逢雨雪盐运停工,十二圩街头就有慈善机构支起粥摊布施,救济饥饿苦人。如果遇上几天失业,便会陷入“早上像浪子,晚上像花子”的窘境。张治中将军在他的回忆录中,追忆自己两次在十二圩求职流浪的经历:第一次投奔一个远房亲戚,报考随营学堂未遂,受尽了冷落,无奈而返;第二次,只谋得了无饷可领的“备补兵”,有一次来回跑了二三十里,将汗褂子当给盛怀宣家族开设的典当行,才有了四毛钱,维持那无情的伙食圈子。而对于只要能“活”就不问手段的草民而言,图存的利器直接来自拳头、刀刃乃至用盐腌制对手。民间一直有“十二圩人厉害”的说法。另一种说法更加流传:十二圩人,有血性。

鸦片战争后,大英帝国的军舰开进了长江水道,横冲直撞,在进攻镇江时,却受到了江北十二圩老河影一带盐民的背后袭击,他们用小船装满芦苇、干草,浇上桐油,顺风而下撞击敌舰,结果深夜招致了炮袭报复,连片棚户、数千民众陷入火海,“老河影惨案”写入了历史。同样悲壮的一幕,再现于1937年,日寇的军舰驶进入江口,为阻止其西进,十二圩两百多艘百吨以上、维系千人生活的盐船应征,从江南装上石块和水泥,开往江阴要塞,凿沉江心。十二圩看似幸运,从同治到20世纪30年代末,却是天灾、兵燹、人祸频仍。随着江泓偏离,沙淤滩涨,那些从海上进来的千吨以上轮船已无法就近靠岸,加之实施由盐场到销场直运新盐法,天时、地利、人和皆失。大船的远去,意味着十二圩千帆垂落、繁盛凋零。

跨越150年,再见十二圩,所见所闻必是另一副容颜、另一种腔调。由北面的沿江公路入口进来,沿途就是仪扬运河连接的盐河,是盐河贯通的盐塘,是盐塘直达的长江。用“盐”命名、经过修缮的旧时遗存聚合成群:两淮盐务总栈、盐塘码头、盐宗胶鬲祠、江上盐都盐运文化馆、廉风盐韵陈列馆、名人印记馆、仪征共产党组织诞生地、扬子影像老照片馆、黄质夫乡村教育史迹陈列馆、扬子书院……吹在脸上的风不咸不淡;参观游览的足迹不疾不徐。眼光探照岁月深处,看得分明,有些根脉从未离去。

2023年,恰逢十二圩设立两淮盐务总栈150年,小镇扛回了长江国家文化公园的金字招牌。完全有理由策划一场有声有色的生日盛典,但是没有,连一条过街横幅都没有,一块显赫的大屏广告都没有……习惯于沉潜、低调的十二圩献给时代的一份礼物是大船的远征。李鸿章不会想到,150年前自己创办的轮船招商局,现在旗下拥有的世界最大的滚装船制造基地,就落户于十二圩;另一种同样关乎国家经济血脉和百姓生活的“食盐”,再次在十二圩集聚、分流,它就是无所不在、无时不用的大数据,腾讯、中国移动、中国电信三大巨头的长三角、华东地区的区域大数据服务中心都设在十二圩。寿星的生日需要仪式感的盛宴,需要子孙绕膝的家族团聚,150岁的十二圩不需要,它只要一块已经咀嚼百年、仍然叫响沿江车站、码头的茶干就行;它只要一碗到了双休日,总要来百年老店排队等候的鱼汤面就行。十二圩人知道,“长江三鲜”的鲜美,来自它从咸涩的大海向长江的逆流洄游,历经千难万险的“马拉松”,才能实现身体的“脱盐”重生和繁衍未来。烟火气渐盛、地气渐足、人气渐旺的十二圩何尝不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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