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滴石水
“物物而不物与物”,是《庄子·外篇·山木第二十》中的一句名言,意为利用物质而不被物质所控制和奴役。年轻时读之,并未品出其醒世之意。随着阅历的增加,读华夏历史,观古今官场现象,深深感悟到庄子“其学无所不窥”(司马迁语),“物物而不物与物”,至今仍是警世之语。
一个人有一点兴趣爱好,乐于“物物”,是很正常的。步入甲子之年后,很多同事、好友都会体验到有点爱好是多么美好。有的工于书画,有的乐于摄影,有的钟情垂钓,有的喜于旅游……“物物”其乐融融,不可厚否。然而,“物于物”,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白居易写过一篇十分经典的评石赏石美文——《太湖石记》,仅从文章上欣赏,此文可谓是中华赏石文化史上第一篇全面阐述太湖石收藏、鉴赏方法和理论的经典散文,是中国赏石文化史中非常重要的文献。但如果透过文字去看其背后那场“牛李党争”的血腥历史,又可谓“物于物”的绝妙注解。
此文是白居易应牛僧孺之邀而作。当时,牛僧孺在洛阳城内建造归仁里园,园内“嘉木怪石,置于阶廷”。李德裕在洛阳城南建造平泉山居,园中“江南珍木奇石,列于庭际”。如果仅仅是牛李两个党魁的个人爱好,“物物”之乐,那些嘉木奇石人见人爱,都是怡情之物。然而,“物于物”,性质大变,那些奇石珍木首先成了很多人的跳板。史书记载,开成三年(公元838年)夏天,苏州刺史李道枢知道牛僧孺酷爱藏石,赠送牛僧孺一块太湖石。牛僧孺获之异常珍爱,曾作《李苏州遗太湖石奇状绝伦因题二十韵奉呈梦得乐天》,邀请刘禹锡、白居易一起作诗题咏。不久,李道枢升为浙东观察使。此例一开,各地官吏广搜博采,奇石源源不断地进入归仁里园。李德裕平泉山居里的珍木奇石,路径同出一辙。更有甚者,那些嘉木奇石不仅仅是很多官吏谋求升迁的敲门砖,最后还成了“牛李党争”之外的第二战场,“物于物”不仅让李德裕、牛僧孺英名尽毁,还严重毁坏了中晚唐的政治生态。
“物物”如何才能“不物于物”?苏东坡在为北宋著名画家、收藏家王诜的《宝绘堂》作记时说得非常到位:“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留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无论什么样的珍木怪石、奇珍异宝、字画古玩,只要寓意于此,仅品赏怡情,陶冶情操。而沉溺其中,“留意于物”,一定会给自己带来灾祸,再珍贵的东西,都不可能给自己带来真正的快乐。“凡物之可喜,足以悦人而不足以移人者,莫若书与画。然至其留意而不释,则其祸有不可胜言者。钟繇至以此呕血发冢,宋孝武、王僧虔至以此相忌,桓玄之走舸,王涯之复壁,皆以儿戏害国,凶其身。此留意之祸。”苏东坡用钟繇为此而呕血盗墓,被后人唾弃;宋孝武帝与王僧虔因此而互相猜忌;桓玄败亡逃跑时还不忘把书画装上船;王涯快死了,还要把书画藏到夹壁里去。如此种种,皆留意物之“足以为病”,其害甚烈!“始吾少时,尝好此二者。家之所有,惟恐其失之;人之所有,惟恐其不吾予也。既而自笑曰:吾薄富贵而厚于书,轻死生而重于画,岂不颠倒错谬失其本心也哉?自是不复好。”苏东坡看破了“物于物”,是“颠倒错谬失其本心”,但有些人被物所物,至死不悟,甚是悲哉!
苏东坡“自是不复好”,说得很轻松,但是真正对自己钟爱的东西,“不物于物”是很难的。嗜好嗜爱嗜欲,之所以谓“嗜”,皆深染其中,大多像吸食鸦片一样,不能自拔。无论达官显贵,还是腰缠万贯的巨富,抑或满腹经纶的文人墨客,只要役于钟情之物,等于踏进“鬼市”,无论你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也会感到知识的贫乏和浅薄;无论你权势熏天,无所不能,也会感到力不从心,万般无奈;无论你家财万贯,富甲天下,也一定会感到囊中羞涩,捉襟见肘。昔日的孤傲、清高、自矜、骄横,都会被“物”所役所累。
北宋的周侗(正史中称周同),人称“陕西大侠铁臂膀”,是北宋末年名震天下的武术大师,是岳飞的恩师,在演义杂史中,他更是被宋神宗封为天朝教师。就是这么一个臂膀上能跑马的铁血名将,也曾经被古董所役。某日,他邀好友欣赏其藏品,在向大家介绍最心爱的古瓶时,不慎瓶从手中滑落。凭着自己的一身功夫,他迅疾抱住了古瓶,幸未摔碎。但他吓得面如土色,虚汗直冒。此后,他常做噩梦,时而古瓶落地,时而梁上君盗走,时而房子倒塌砸碎古瓶……周侗很是迷惑:自己戎马倥偬,在刀光剑影、腥风血雨中过日,从没有害怕过什么,为何这么一只花瓶让自己神魂颠倒。夫人见此,说那古瓶还不如摔碎,瓶碎了你也就心安了。周侗大悟,自己是被瓶所役,狠狠将古瓶摔碎。从此,他天天得以呼呼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