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风玲
绿树浓荫,夏至又至。不由得想起凉面,想起老家,想起小时候。
知了没命地叫着,树影斑驳在整个村庄。我和姐姐刚走进家门,便看见奶奶踮着小脚在灶下忙活。见我们回来,忙不迭地吩咐:“今天夏至,要吃凉面,快去井台压水。”
我走到井台边,抱住压杆,姐姐舀一瓢引水。我屏住一口气,哼哧哼哧,动作既快又稳。很快便汩汩滔滔,水好凉,这是标准的井拔凉水。
母亲在擀面。她是好厨娘,这夏至日的手擀面,就更是一绝。
面板宽宽的,擀面杖长长的,都被岁月打磨得溜光。母亲不语,神情专注。铺着擀,卷着擀。咕噜咕,咕噜咕,有节奏的声音里,面团由厚变薄,由小变大。母亲擀面杖一伸,面饼在面板上摊开,然后用面轴挑着,一正一反地摞叠,薄圆的面饼很快变成长条的梯田。
该切面了,母亲的刀功极好。只听得哒,哒,哒,刀与案板的亲密接触,劲道又绵软。面团,面饼,面条。循序渐进,步步为营。母亲用手一抓,又拦腰一兜,将面条以字母“U”的形状晾在旁边的“盖垫”上。“盖垫”是那时候家里盛放食物的重要工具,高粱秸秆做成,那是爷爷戴着牛皮顶针,用大针和麻线呲啦呲啦钉出来的。
奶奶大锅里的水已经烧开,热气腾腾。面条下锅了。得等它翻几个滚儿。父亲在另外的一口小锅上做卤子——西红柿鸡蛋卤,这是卤子里的经典款,就吃面而言,它是最正宗的搭配。
姐姐开始剥蒜,我在院子里摘香椿。我精心挑选最柔嫩的枝叶。然后洗净,切末儿,它将为手擀面的色香味,做最后的锦上添花。
弟弟却是清闲的。作为家里唯一的小儿,他有着娇生惯养的权利。他一会儿揉搓母亲手中的面团,一会儿抢夺我手中的压杆,一会儿又蜷进奶奶的怀里拿起烧火棍,一会儿又蹦到爷爷的腿上,揪他的山羊胡。但无论怎样,大人们都是不恼的。尤其爷爷,即便胡子揪得再疼,他也总是笑着,一派心满意足。
我和姐姐却往往大声疾呼,忿忿于待遇的不公。正在气头上呢,只听奶奶一声“吃凉面了”,所有的恼怒也就烟消云散,赶紧搬了马扎,坐到饭桌前面。
面条在盆里浸着,刚刚压上来的井拔凉水。中国人的吃法向来独特,一种食物,可以放热水里一焯,也可以放凉水里一拔,那味道,不是油盐酱醋可以调理得出来。
面条盛上了。第一碗,当然是端给爷爷。爷爷呢,只要是端起饭碗,便一言不发。古人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爷爷这个“老封建”,一直恪守。卤子浇上了,西红柿鸡蛋、香菜梗、香椿末、蒜泥。我来不及拌匀,就开始狼吞虎咽。在我的心目中,一年到头最好吃的,除了除夕夜的饺子,便是这碗夏至的凉面。那其中的滋味,不仅是一碗面的清爽可口,更有一家人围坐的祥和与温馨。
很快,面盆开始见底。饭后的爷爷扇起蒲扇纳凉,奶奶又踮起小脚收拾碗筷,她白白的大襟褂子有点汗湿,但黑色的大腰裤子,却还是扎着裹腿,严丝合缝。
母亲抱着弟弟,摇晃着哄他入睡。我和姐姐则偷偷地走出家门。我们要在这大人无暇顾及的午后,挥霍一下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知了在叫。树影斑驳。我们在巷子口,买一支老冰棍儿,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着,一晃就走到了30年后,又一个夏至的早晨。
童年已去,夏至又至。吃一碗凉面吧,感念我们已经逝去的青春,更感念一直都陪伴在我们生活里的,家人围坐,灯火可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