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6月21日
第11版:芙蓉楼

云里的亲戚

□ 李 晓

我的表叔已经83岁了,自从搬到城里后就与我们家很少走动了。

有年冬天在马路上碰见表叔穿着笨重棉裤在缓缓地走动,我们发现了彼此,起初讪讪地挤出笑来。表叔觉得心里过意不去,他突然转身问我:“你妈呢,你妈还好吧?”我回答:“还好,还好。”他又问:“你爸呢,你爸还好?”我回答:“爸走2年多了。”表叔顿时就懵了,他惊问:“你们为啥不通知我呀,你爸多好的一个人,我起码应该去送他最后一程。”表叔一副快哭了的样子。

表叔一把抓住我的手说:“告诉我你爸的墓地,我上墓地去看看他。”3天后,我带着表叔去了城郊爸的墓地。墓碑上有我爸的遗像,他依然笑意盈盈地望着表叔,好像在说,兄弟,你这才来啊。天空堆积的白云垂下来,风吹动树叶哗啦啦响。表叔趴在墓碑前,肩膀抖动,抽泣起来。表叔对着我爸的遗像感叹,兄弟啊,我们这一辈人走了,亲戚关系也就淡了,走动更少了。

我爸去世时,在出席简朴丧宴的名单上,起初我写上了表叔的名字。我妈看了看后说,你那表叔,就不通知了吧。

我妈决定不通知表叔,自有她的道理。我爸健在时,表叔的一个孙子在城里买房结婚成家,找我爸借了8万元。借钱时,表叔说,一年后就还。一年后,表叔还了3次,还有2万元没还。我爸从来没催过,但我妈唠叨了几次,说表叔就是想把那2万元赖掉算了。我妈的疑心,被我爸厉声喝住:“人家肯定是有难处,不要逼人家嘛,再说,我家缺钱吗?”我妈再也没唠叨那2万元钱了。自那以后,一直到我爸去世,表叔一家人,再也没踏过我家门槛。

我妈当年不愿意进城,舍不得老家的山水、房屋、庄稼,还舍不得那些大山皱褶里住着的老亲戚,他们与我家盘根错节、藤藤蔓蔓缠绕的关系,有的是血缘相近相亲,有的是拐弯抹角的牵连。这些乡里亲戚,伴随我家度过乡里人情浓酽的岁月。平时亲亲热热走动,一旦有事,会翻山越岭赶来帮忙。比如送别一个亲人,一套山里流程走完往往要好几天时间。孩子满月要吃满月宴,房屋竣工落成,也要办一次宴席。但那时候的人情往来很简单,一篮子自家做的豆腐,几斤村里面坊做的面条、一包红薯粉。亲戚之间在乎的是这种人情礼仪的热热乎乎往来,很少有而今感到沉重不堪的人情费。

我妈进城后,这些乡下亲戚依旧与我家来来往往着。我家一年四季吃的瓜果蔬菜,很多是这些老家亲戚送来的。但我爸我妈也不亏待他们,比如亲戚送来一篮子土鸡蛋,我爸我妈偷偷在篮子里塞上远远高于鸡蛋价格的钱,往往等亲戚们走到半路或回到乡里才发现,于是他们感叹,这亲戚,真是越走越亲啊。

平时老家乡里亲戚们有啥事需要走动,爸妈是绝对少不了的人。爸的一个本子上还清清楚楚记录着某个表姑、某个表妹、某个远房姨妈的生日,一旦遇到这些日子,我爸就打电话问,今年还聚聚么?有的亲戚客套几句,还是不麻烦你们了啊。我爸总是打断那人的话头:“我们是亲戚,要走动,必须的。”能亲自去的就亲自去,不能前去的,就托人随上一份礼。有次我陪爸去给一个他的远房姑姑祝寿,82岁的爸,给75岁的姑姑行跪礼祝寿了。

去那些乡下亲戚家走动,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能够唤起我的记忆,激活涌动着我在城里麻木的细胞。有时我想,什么是老家,什么是故乡?就是生养我们生命的血地,就是最初投影到我们孩童纯真眸子里的山水,所以,故乡才会蔓延到我们血脉里来,让我们牵肠挂肚,心心念念。

这些年,老家的亲戚们一家一家搬到了城里居住。一种奇怪的现象产生了,他们来城里居住以后,亲戚关系莫名其妙地寡淡了。时空距离产生了亲戚的想念?还是离开那方山水的滋养以后,这些亲戚成了枯萎的植物?

后来似乎找到了一点答案。这些来到了城里的亲戚,往往互相之间开始攀比,一旦有了收入、贫富、利益输送之间的差距,一些心理上幽微的情绪就产生了。难道我们的父辈渐行渐远后,延续到下一代人之间的亲戚关系,已如一条河流的流逝,流到了它濒临枯竭的河段?

那些从前慢的日子,那些烟火暖、人情浓的亲戚亲热往来的时光,我已经开始眺望云端了。真让人无比的怀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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