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 兵
我对自家爷爷的印象是间接的、遥远的甚至是模糊的。他在不长的人生中养育了三个儿子,在其身后才有了五个孙子,我是其中的五分之一。想到未谋一面的爷爷,我开始搜索记忆中的残留,收集长辈们的点滴记忆,再把其中有价值的东西串联起来。
鞋匠铺
爷爷学名叫王从和,小名叫小衮子(40多年后,仍有老一辈称呼我们“小衮子家孙子”),出生于上世纪初国运日渐衰弱的1903年末。他的祖上原本姓余,因他父亲(我的曾祖父)招婿入赘到高资街上望族无子的王家,其后子孙就姓王了。在16岁时,经人介绍进了上海一家鞋匠铺当小学徒。因天资聪慧,手艺精进,几年后返乡租房,开了一爿属于自己的鞋匠铺,并于22虚岁那年与奶奶(樊荣珍,时年虚岁17)成了亲,之后就自立门户、成家立业了。
他的店面虽不大,名气却不小。高资街东西两里多长有近十家鞋匠铺,他这家称得上鹤立鸡群、生意顶好。每年的秋冬季一到,店前店后,堂檐门框,处处悬挂着成品或半成品的布鞋、棉鞋,雇了学徒工、勤杂工十多人。临近春节的腊月里,更是全家老小齐上阵,人来客往、熙熙攘攘。直到上世纪的七八十年代,手工布鞋早已退出历史舞台,爷爷也过世四十多年,街坊邻居男女老幼碰见我们年迈的奶奶,仍然习惯地尊称她一声:皮匠奶奶!应该讲,爷爷当年精致而严谨的工匠精神,潜移默化之间影响我们子孙后代的为人处世。
老照片
“文革”期间八个样板戏家喻户晓,其中在《沙家浜》第六场“授计”中出场的常熟城里中医世家“大夫”——真实身份是中共常熟县委的程书记,对话很少、唱段不多,属正面人物中的配角,但他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头戴黑礼帽,身着青布长衫,手提中医药箱出场,英俊洒脱玉树临风,光气场就非同凡响。
大约是在1974年暑期,我在乔家门大叔家过暑假,在他家写字台的玻璃台板下,偶然间看到一张泛黄的5英寸老照片:这是一位头戴礼帽、身着长衫、足穿黑布鞋的中青年人。他国字脸,身材颀长、气宇不凡,尤其是那双目明亮、炯炯有神,好似穿越了几十年岁月风霜。我未加思索便脱口而出:这照片上的人,不就是《沙家浜》里的程大夫吗?一旁的家长特别是奶奶,听到我大呼小叫后都颔首称赞——眼力不错,这可是你的爷爷呀,他是长得很好!
其实,这也是爷爷留给后人的唯一一帧照片。大叔调到外地工作后,就如同传家宝一直带在身边。之前,我一直心里有一点疑问:为什么父亲他们兄弟三个一个比一个精神帅气?在我的心目里,他们年轻时的照片和婚照真是一点不比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电影男星逊色。为什么我们第三代眼睛也比别人家的大而有神?此刻,我感觉找到了答案。
打布船
正月里来是新春,正月十五上花灯。春节期间一个月,是农村农民休闲娱乐的好时光,初一至初五的社火表演则是活动的高潮部分。因为扮相好、人活络、有情趣,爷爷每每当仁不让地成为当年“打布船”(北方称“耍旱船)和“踩高跷”节目的主角,放飞自我、娱乐大家。1977年初,我曾代表高资中学在扬剧《小鹰展翅》中扮演男一号“浩光”,首次就在家门口高资文化站试演,后又到三山参加丹徒县中学文娱节目会演,反响较好。
奶奶那年刚好七十岁,听到周围人夸我“台容好,台风好”时,老人家布满褶皱的脸上都乐出了一朵朵“菊花”,一个劲地点头夸赞我:小兵不丑,小兵不丑,一点不比你爷爷当年差!我听后似懂非懂,表面上傻傻地笑了笑,心里却有些反感:我与那位“大烟鬼”有什么关系呢?然而,近半个世纪的时光又过去了,我也变老了,今天却不能不说与他“有关系”,而且一脉相承。
抽大烟
作为孙子,我对爷爷的印象主要是在奶奶的段段回忆与声声叹息中形成的。但我坚信奶奶说的每一句话,因为她曾以善良品质、辛劳双手与坚韧性格,支撑了那个行将垮塌的“家”。生活再难,难自己;日子再苦,苦自家,她一辈子不做亏心事、不挣昧心钱。没办法,说到爷爷,不能不说到奶奶。
好的且不说,还是说说奶奶对爷爷的负面印象——主要还是爷爷自己在大好年华的青壮年时期染上了抽大烟的恶习,害了己更害了家。有一次,他的“瘾”又上来了,正眼泪鼻涕齐下无所适从,却听到襁褓中婴孩的“哇哇”哭闹,情急之下竟抬手把这孩子扔向大门外边……还有一年更难过,全家人包括几个徒弟累死累活刚忙完春节前一个多月的“黄金季”,工钱刚到手,奶奶还没转过身向爷爷讨点钱买米面、备年货。谁承想,我们这位“爷”抢先一步把这些辛苦钱大半交给了大烟馆老板……
在奶奶的记忆中,1948年的秋冬最黑暗、最阴冷。这一天朔风呼号,天寒地冻。在隆隆不断的炮声之中,在奶奶(当时不足40岁)和她三个未成年儿子的泪目之下,老大抱住腰、老二抱住头、老小抱住脚,为爷爷入殓……爷爷,连同那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年代一起被埋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