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 俊

有一次我跟闺蜜聊起一个话题：你见过父亲的眼泪吗？闺蜜说，从未。

父亲与女儿的关系很微妙，既不像母女那样亲密无间，也不像父子那样惺惺相惜、互为支撑。大概所有的父亲都刻意在女儿面前表现出强大和慈爱，想给女儿一个可以依赖的靠山，所以他们不会轻易让女儿看到自己的眼泪。

可是，我此生却看到过两次父亲的眼泪。

我是在父母的宠爱中长大的，小时候没吃过苦，一帆风顺毕业了。可谁知，我刚走向社会就遭遇了一次打击。因为不满当时的工作分配，我跟领导闹翻了，于是愤然离开了单位，想自己创业。那时不知天高地厚，而且自命不凡，总以为自己能力无敌，走到哪里都会杀出重围，蹚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我开始跟别人一起摆地摊卖衣服。那个年代，摆地摊卖衣服比工资高好几倍，就是很辛苦。

有一次，我正在街边叫卖，猛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竟然是父亲！我的嘴巴没来得及合拢就怔在那里，父亲也怔在那里。原来父亲得知消息后来看我了。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形象：胸前挂着收钱的包，脸被晒得黝黑，穿着随意，浑身上下仿佛都透着生活的艰辛。

父亲与我隔着几米远的距离，在街道的那一边。父亲与我站在街道两旁，彼此都有些不知所措，甚至一辆汽车在我们面前经过，我们还原地站立。父亲慢慢走向我，我与他眼神交汇的一瞬间，不知怎么的，那些天来积蓄的委屈突然就迸发出来，眼泪止不住流下来。父亲也哭了，使劲擦起了眼睛。

我看到，父亲的眼圈红了，眼泪往下流。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的眼泪，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我懂父亲的眼泪，里面有对我的心疼，还有对无法帮到我的无助和自责。

在父亲看来，从小被宠到大的女儿如今沦落至此，他的心被重击到了。

再后来，父亲百般运作，终于让我重回工作单位。那时候我就发誓，此生再也不“瞎折腾”了，守住一份安稳的工作，就是对父母最大的孝。还好我后来在工作中一直顺风顺水。

第二次看到父亲的眼泪，是在我结婚的时候。准备婚礼期间，我忙得晕头转向。而且我满怀着对新生活的憧憬，喜悦和期待让我忽视了父母的感受。现在想来，父亲那些天总是很沉默的样子，似有千言万语却找不到机会跟我说，我也根本顾不上。我的婚礼是那种传统的农村习俗的婚礼，其中一个环节是给双方父母敬酒。

我在给父亲敬酒的时候，他的眼泪一下就涌出来了。父亲觉出自己情绪失控，拼命忍住，可是怎么都忍不住。那时候父亲才五十多岁，因为流泪，他的脸显得特别苍老。众目睽睽之下，父亲特别努力地想笑。那种又哭又笑的表情，我一生都无法忘记。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无论我身在何方，我的背后永远都会有深深的父爱。

那个年代的人感情极为隐忍含蓄，极少有父亲在女儿的婚礼上流泪。父亲的眼泪，几乎成了人们的笑谈。后来有人提起来，父亲总是特别不好意思的样子。如今我参加过很多场婚礼，也见到几个在女儿婚礼上流泪的父亲。我特别理解那种眼泪，那是一种情感的释放，爱的释放。

强大如山的父亲，一生都很少流泪。他的眼泪，只会为心爱的女儿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