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太生
西风,凛冽的凉风;烈鸟,在西风中鼓翼,有个性和脾性的鸟。这两个词联起来,我已遥遥目及,迢迢天际线上、隐隐长空,移动着的一粒粒小黑点。它们不是句号,而是一个个正在进行中的逗号,或者飘逸伸展的省略号。
风凉的傍晚,天已全黑,城市灯火闪烁。站在路口,无意中抬头望天,看到天空中一行大雁,呈“人”字形队列,往正南方向飞。
这是我第一次在城市夜晚看到有候鸟在迁徙。夜空没有月色,有墨色散花状的乱云点缀苍穹,光线半明半暗,这群往南飞的候鸟,它们能看清前方的路吗?
高天上数十只移动的小黑点,从排列的队形看,再次确认是雁;看它们的体态、形状,那么细小,却拼足劲扇着翅膀。这些小家伙们,他们到底有什么着急事,忙着往南赶,即便是天完全暗下来,也不肯停下来歇歇脚。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吗?还是他们想穿过这一片灯火璀璨的城市上空,在郊外找一处避风塘?
雁在迁徙时,不担心会迷路。它的小脑袋里有一个区域通过地球磁场来导航辨别方向,就像指南针一样,判辨出南北方位。
鸟的跋涉,受气候、风向、风速的影响。日照长短会影响鸟的内分泌,在迁移时节来临时,它们的情绪变得焦躁不安,此时若气候合适,便开始迁移。
你从哪里来?要去哪里?
想到大雁飞行时,有一只领头雁扇动着翅膀带着雁群往前飞,队伍中间的小雁,顺着头雁剪开的气流,被带着滑行,就像我们小时候看电影,散场时夹在中间,脚步随着人流拥挤的势能被推着往前。
雁阵中有没有小雁,被庇护在中间,随队形一道移动?想是有的,小雁的飞翔姿势,与我们儿时电影散场,被涌动的人流从后面推着,被带出场外,有某种相似。
在没有星月的晚上,透过城市反射的灯影,遇见一群摸黑南飞的雁,吸引我驻足,久久朝天仰望,直至它们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那些迁徙的鸟,沿着固定的路线往南飞。《庄子·逍遥游》中说,“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是说大鹏鸟向南海迁飞的时候,翅膀一拍,就击起三千里的巨浪。它乘着一阵暴风,扶摇而上,直上云霄,一冲就是九万里。
扑翅是一种能量释放,流露出一种淡定的生命状态。
想到鹤。细长的颈脖,修长的腿,伸展开来的时候,是一条流畅的直线。
北方开始下雪。昨天还在优雅地散步,早晨却忽然不见了,消失得无踪无影。我不知道,鹤离开时,以怎样的方式与北方道别。是形式上地绕着曾经栖息、觅食的河流、沼泽作依依盘旋,还是发自感情深处的仰天长嗥?是真正的天地歌者,在北方的春、夏、秋三季里漫长恋爱,在冬季来临,跑到南方为生儿育女做准备。
鹤在节气里穿行,一对翅膀并不轻盈。负担着教育儿女长途跋涉的责任,找寻着适合于它们安身立命的生存环境。一路上,八千里路云和月的风雨,消耗体内的能量,巧借风的气流,飞飞停停、停停飞飞,回到它们生命的沼泽地。
此时,南方天光云影,冷风把大片的芦苇吹得哗哗作响,微黄的芦苇,闪烁草的光泽,正窸窣为它铺展一口温暖的巢。
自由如风,却生性胆小,不愿人类去打扰,一只、二只……十几只,落入芦丛都不见。
有些候鸟,我们并不熟悉。霜降后,我在一个大湖边拍鸟,看到有一只鸟在蒲草边喝水,刹那间摁下了快门,起初以为这是小城常见的丝光椋鸟。回到家后,在电脑上倒腾图片,发现这只鸟与丝光椋鸟不一样,拿到朋友圈,请专家辨认,是与丝光椋鸟有点相似的北椋鸟。
对椋鸟的印象,来源于诺奖得主、物理学家乔治·帕里西的一段文字,是说椋鸟11月初来到罗马,来年3月初飞走,它们的迁徙活动非常准时,“在罗马,椋鸟夜间会在能遮风御寒的常绿乔木上栖息;白天,在城市很难觅食,它们就结成百余只规模的小组,飞到环城公路以外的乡下找吃的。它们是习惯集体生活的群居动物:当它们在一片田地停留时,一半的鸟安心进食,另一半则在田地四周,仔细观察可能会出现的捕食者;当它们来到下一片田地时,双方互换角色。”一大群椋鸟在空中高速盘旋,从远处看就好像是一片黑云在做着各种动作,让帕里西发现了混乱之中的简洁之美。
抓拍到的这只北椋鸟,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属于基因相近的同一个家族?有没有血缘关系?只知道繁殖于北方,在小城属于迁徙途中的过境鸟。小家伙在迁徙季节路过,或在此做短暂张望停留,没有看到它长途跋涉风尘仆仆时的英姿,却看见它回到秋尽江南草未凋、怡然自得的样子。仰天长望,恍若看见一条鸟道横亘长天,间或有淡云,一群过境鸟,盘旋在水草丰美的小城上空,然后小心翼翼地落下来,做短暂停留,补充食物、恢复体力,或者干脆就不走了。
西风烈鸟,从远方来,在苍茫中飞行。一群精灵的舞蹈,沿着暖的方向,完成着一次又一次的生命迁徙。
只有高处的舞蹈,才能凌空而望,穿越大湖、沼泽,高山、平原……沧海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