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亚平
我离开家乡38年了,年近花甲之年,已经有了上岁数人的通病:眼前发生的事转身就忘,而儿时经历的事动不动就会浮现在脑海中,清晰得历历在目。
昨晚又一次失眠了,似醒非醒中,脑海中出现了家乡的一条小街,那条再熟悉不过的据说乾隆年间建的黄麻石老街,就叫陈家弄。
老街不大,东西长约500米,南北宽四五米的样子,街两旁,中药铺、包子油条铺、剃头店、供销社、生资部、照相馆一字排开,对了,中间还有一座小学校,这些都是有门面的,鳞次栉比的有些规模,日出开市,日落打烊。那些檐头精致而破败的砖雕瓦当、泛白的门板上油亮的铁栓、高大幽深的青砖瓦房墙角上的青苔、斑驳了的厚重木门上褪色的朱红,还有老街黄麻石上的坑坑洼洼,都在展示她的过往和无奈。
其他如补锅焗碗的、染布箍桶的、磨刀卖肉的、镶牙拔牙的、卖鸡贩鱼的,都要在农历初一、四、七、九逢“落”才在街两旁依次分布,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煞是热闹。
在老街,流传这样一句顺口溜:“好吃不过包子,害怕不过刀子,好奇不过挑子”。说的是三个人:陈九娘子的包子、洪福拐子的刀子、王富宝的挑子。
记得作家史铁生说过一段大概意思是这样的话:味道不能写只能闻,要身临其境去闻才能明了。味道甚至是难于记忆的。只有你又闻到它才能记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蕴。我却认为,味道是不能忘却的。
八九岁时,有个冬天的早上,我背着母亲缝的布书包路过街西头陈九娘的包子铺,夸张的火苗子在鼓风机卖力嘶鸣下肆无忌惮地噬舔着大铁锅四周,热气腾腾的蒸笼散发出肉包子的香味,弥漫了整条老街,也弥漫了我饥肠辘辘的肚皮,我脚步迟疑了,口水不争气地流下来,真流下来了。
据说我小时候模样长得虎头虎脑有点讨喜。陈九娘坐在高高的凳子上一眼就看到我了,她慢慢摸出一支烟掐下一半,然后小心地把剩下的半支揣进胸前白色围兜里,就着炉火点着后,深吸了一口,然后笑眯眯地看着我,一只油纸包着的热腾腾的包子就递到了我手上,我仰着头,冬日的暖阳照在九娘那像包子褶皱的脸上,也照进我幼小的心房。那如同花开一般满脸褶皱的笑脸是我今生见过最美最慈祥的笑脸,那个包子的香味现在想起来还让我满口生津,唇齿留香。据说陈九娘生养了九个子女,因此唤她九娘。在那困难的年代,她是怎样一步步走过来的不得而知,但她那像包子褶皱的笑脸却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里挥之不去。
洪福拐子的肉摊位靠近街的东边。洪福拐子长得肥头大耳,拄双拐。据说双腿是早年间被东洋人打断的。你如果买一斤肉,他操一把蒲扇样的雪亮剁肉刀,手起刀落,上秤、报账、算钱一气呵成,斤两、钞票不差分毫。眨眼间,你看不出一个身材肥胖、双腿残疾的人身手如此敏捷。也有闲暇时候,他便捧上那把黑不溜秋的小茶壶,眯着眼躺在油光锃亮的木躺椅上,惬意地听上一段小收音机里正在播放的《说岳全传》。说不清彼时的他是在算计今天挣了多少钞票,抑或是在回忆年轻时那些英雄壮举的事儿。岁月也就悄然碾过麻石老街随着亘古不变的日出日落随风而逝。
剃头匠王富宝挑着他那“一头热”的家当赶“落”来了。说实在话,王富宝剃头手艺稀松平常,一年到头,挣不了几个钱,以至于剃了一辈子的头还是光棍一个。然而大人们私下说,他有个独家暗门手艺:偷鸡。传说中他有一只祖传的“活蚂蚱”。一只活灵活现、可蹦可跳、可上发条的弹簧铜蚂蚱。乡村人家谁家不养个三五只鸡?趁人不注意,他把系上绳子上紧发条的铜蚂蚱往鸡群里一扔,群鸡看到一只活蹦乱跳的蚂蚱拼命抢吃,却不知道是拼着命去抢死。等弹簧卡住鸡脖子,鸡就进了王富宝的剃头挑子。三五秒之间完成,从不失手。
传说只是传说,谁也没当场抓住过他。虽然这手段有点下三烂,然而听说他有个“三不原则”:穷人家不偷,孤寡鳏夫不偷,生病人家不偷。反正我小时候我家和我村上人家难得听说少了鸡,倒是被黄鼠狼偷了不少只鸡。反正这只是传说而已,也许根本就没有这回事,也许把被黄鼠狼偷鸡的账算到王富宝头上也不一定。也许是那个年代苦难的日子被人凭空臆想成了幻觉也不一定。也许王富宝自己到死都不知道有这回事。
作家王安忆的散文《黄土的儿子》是写路遥老师的。记得她这样说过,这个世界上装饰是越来越多,将真相深深掩盖。其实破开绿地,底下是黄土,风刮起黄土,底下还是黄土,路遥,我们都是黄土的孩子。
我想说的是,若干年后,我们都将归于黄土,而我,永远是陈家弄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