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文隽
现在的苏迅,用我的眼光来看,过的是真正文人骚客的生活,写小说、编杂志、抄古碑、玩玉、收藏,而且苏迅真的会唱好几段昆曲经典曲目。总而言之,他是苏子也是海默,既上“百家讲坛”,也开“天方夜谭”,移步换话题,谈笑论古今,引经又据典,跨界包万象。一个人能把日常玩成艺术,难道不是一种才情?难道不是一种福气?
当然,他最看重的身份,乃是著书立传的作家。怀揣着“玩物绝不丧志”的决心,苏迅一直把写作当成头等大事。早年,是发了狠写随笔,日日夜夜写,抱着孩子写,守在母亲病床边写,写得多到自己都懒得统计。最近十年,爱上写小说,也是发了狠,要了命,于是有了《齐老板》、《能工刘双清》,有了《貔貅必须微笑》,有了《古城记忆》、《乐斋纪事》,有了《石缘记》……不出意外,这些中短篇小说的背景都没有离开玉石和收藏。到了写长篇小说的时候,更是火力全开,整个系统集体作业,玩玉器、玩古董,玩这些东西所汇聚的“气”跟他的小说融为了一体,连带文字,有了岁月的包浆,玉色斑斓,腔调十足,“藏锋”不露,一本既赏心悦目又可把玩摩挲,不自欺也不欺人的书——《凡尘磨镜录》面世了。
古玩与人心,一静一动,有着实与虚的对照、欲与灵的较量。沸腾的人心让静止的器物具有了颠倒众生的魔力,而器物又将人物含而未发的勇猛和戾气鼓捣得淋漓尽致。苏迅将这对关系浇筑在自己的长篇小说里,构筑了种种欲望交织、爱恨纠缠的画面和场景。
我看完《凡尘磨镜录》后,半夜里醒来都在想,主人公家骝命里有无穷无尽的诱惑,曾被金钱、掌声、尊崇与艳羡的眼光所包裹,他却顿悟,拂袖而去。万事皆空,自在难得。人间凝视灯红酒绿的名利场,而家骝在名利场反向看着人间。作者到底是在纪实还是在虚构?当你以为他写的是自传了,他的叙述语言、视角告诉你,这是小说,认真你就上当了;当你觉得这是小说的时候,叙述者跳出来告诉你,后面这个家骝的事情我实在不想讲了,太痛苦了,但是“他”跳出来之后,反而造成了更想读的悬念,所以你说“他”到底是在打破悬念还是制造悬念?
苏迅的叙事和行文,有一种江南才情,讲究内秀,表现自由,他不操纵故事本身,无刻意的收放,只是任由生活之种种意外和真实自然地发酵着。这些真实因为太过细腻,细腻到进入人心里层,面具背后,所以非一般的洞察所不能见。苏迅以收藏为题材写小说,写的都是世间的繁华,富丽堂皇的东西。也是那么多年来始终的倦气、旧气,满腹经纶的样子。他不满足于知识性的介绍,也不满足于只是对世态百相的描绘,更想挖掘人跟玩物之间的关系中所能悟到的人生道理。
这么多年过去了,率真、风趣,细腻、真诚,依然是苏迅身上一眼可辨识的品质。他熟悉古玩市场,练就一双火眼金睛,他深谙人情世故,怀抱一颗悲悯之心。他对家人,对朋友,对于正在做的事和喜欢着的人总是满怀赤诚的。他笔下的文字依然朴实、有趣、微妙、于小处见大,并且相信所谓宏大叙事是别人干的事。
如果你以前读过苏迅的小说,也许就会觉得,这一本《凡尘磨镜录》,是他目前为止写得最丰饶扎实,也是最有趣味的一本,堪称其代表作。如果你从未读过他写的小说,那么,我觉得,就先拿这本《凡尘磨镜录》来一读吧。它是一部关于玉的百科全书。当然,它似乎也不仅仅是与玉有关。在主人公对玉的研究与叙述中,时代的悲欢与兴衰,如影随形,常常令人扼腕。更不要说苏迅在小说里对命运无常的悲悯和人性幽微的体察,那一定是荒村行板,掩卷,一声叹息。
我们之所以把小说当作一种真正的艺术来看,肯定不只在于其中日常的书写。所以我真的要恭喜苏迅,《凡尘磨镜录》这部小说写得非常好。俗气一点说,文字含量、知识含量、思想含量饱满多汁,一部把生活写透了的书,一部源于生活却高于生活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