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董改正
那年的初春极其寒冷。地里的油菜冻熟了,一株株瘫倒在地畦上。我路过河边时,没有找到一粒拱出来的柳芽。河水的光是冷的,即使是闭目深嗅,也找不到翘嘴鲇好闻的鱼腥气。父母在无休无止地争吵,老太手捧火钵看着,低头拨亮钵里的炭火,喃喃地咒骂着。我就在这个初春的某个上午,坐在后屋的石门槛上,痛得哭出了嘹亮一声。
从耳根沿着脸颊的边缘一直到咽喉,痛像一条燃烧的火线。在耳根处,痛如钻头,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咽喉处则像燃烧的火炬,火焰吞吐,痛得无法吞咽。在他们闻声赶来时,我已经哭得无声无息,抱着自己的头,好像要把它摘掉。
母亲扑腾一声在我的身边跪倒,抱着我大哭起来。在我之前,她已经失去了两个男孩。恐惧攫住了她,她无助,绝望,孤独。她忘记了弟弟妹妹,只想着陪我一起离开这个她看不到希望的世界。
“哭什么哭!这是蛤蟆气!”
老太斩钉截铁地撂下一句话就离开了。母亲又大声哭出来,她紧紧搂着我,大声喊着:“儿啊!儿啊!”我听见院子里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又纷纷走远,我听见有人在劝母亲,我听见光秃秃的椿树上鸟们惊异地叫着,我听见弟弟妹妹在讨论着我的病情。
我闻到了煎鸡蛋的香气,弥漫的,磅礴的,汹涌的,煎鸡蛋的香气。那是金黄色的菜籽油,那是金黄色的松针,煎出来的金黄色的、边角微微焦黄的,金贵的煎鸡蛋。那是招待最尊贵的客人时最贵重的礼遇。
“都散了!”
香气靠近了我,它们简直就要凝实了,成了一丛香气花。
“都走!小二子,小三子,你们都走!”
疼痛的火焰安静了。我睁开了眼。老太一手挟着黄澄澄的鸡蛋,一手拿碗虚接着,蹲在我的面前。弟妹就像两株倔强的树,他们的根顽强地不断伸向地面,但终于被父亲连根拔起,掳到前屋去了。闭紧的前屋里,立时爆发了悲怆的哭声。
“来,站到房门后,一边吃一边说:‘吃蛤蟆气,吃蛤蟆气。’要连说四十九声。”老太把鸡蛋递给我。我捏住了它:热的,香的,脆的,金黄的,煎鸡蛋形的煎鸡蛋。前屋的哭声比春寒更加凄苦,我略带着不安和羞涩,在母亲和老太的目送中,走进后屋,走到那扇柳木制成的薄薄的房门后。我忘记了疼痛。那钻头般的,那火炬般的,那燃烧的火线般的,那让我发不出哭声吞咽不下口水的疼痛。
“这么快?!说了四十九声吗?”
我出来的时候,她们都讶异地看着我。在这一刻我才想起,我根本没有数数,根本彻底忘记了老太的叮嘱。但我不能说,不敢说,家里的鸡蛋是用来换盐的,换针头线脑的,换我的作业本、铅笔的,甚至换母亲回娘家时的车费的。我只能点头。
“去,给他洗头洗澡,打肥皂洗,好好地洗,好好地搓!换棉衣,哪儿也别去,睡上一天就好了!”老太吩咐完,打开了前屋门,哭声立止,当他们看到空荡荡的碗和光秃秃的筷子后,哭声立即如突如其来的冰雹一般倾泻而下。
我的“蛤蟆气”居然真的就这样好了。我没有说那句神秘的咒语居然也好了,或者是我说了,只是我不记得了。我记得阳光从木格窗棂里射进来,在屋内铺开三块长方形的暖洋洋的光面,我看见许多灰尘状的生物在光中烁烁地舞动。我记得那喷薄而出的味道,从舌尖上呼啸而去,直奔神经的每一个末梢。很多年后,我依然记得。
第二天弟弟也病了,他也坐在冰凉的石门槛上,抱着自己的脑袋,痛苦得像是要摘掉它。母亲愣了一下,但很快就镇定下来。她说,这是传染了。她朝鸡窝走去。刚刚有一只鸡从窝里跳下来,骄傲地一路宣告着走开。母亲摸出了一只鸡蛋,玉润的石黄色的鸡蛋,它一定带着微温,或许煎出来比我昨天吃的味道更好。
伴随着香气的鼓涌,弟弟的哭声忽隐忽现,而四岁的妹妹终于醒悟了,她大声地哭出来。摘菜回来的老太见状,将菜篮子放在院门边的条石上,深深地叹了口气。
如果第三天弟弟不接着病,或者是第二天的傍晚他不是疯玩而是一直躺在床上,父母间的那场战争就可能不会爆发,也许我们就此辍学了。那天太阳仿佛忽然醒了,田里空悬着的许多冰块都化了,父亲回来宣布他要去犁田时,弟弟正坐在石门槛上再次哭得如丧考妣。父亲立即揭穿了他,妹妹做了有力的举证,当父亲摘回来打算赶牛的柳枝抽在弟弟的手上时,母亲冲出来,哭喊着:“他就是想吃一个鸡蛋!他多可怜!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吧!”她哭喊着述说孩子们跟着她吃的苦,她历数父亲的自闭保守,她宣布她要出去打工。
父亲扔掉了柳枝。我看见柳枝上已经绽出了新芽。
父亲出去了。他一直不愿离开土地。他胆怯,多疑,他怕他离开后,他的女人会背叛他。他自卑而自尊,他怕陌生的城市,怕城里人看他时轻慢的神色。看着村里拔节而起的一座座新楼,他焦虑,但他下不了决心。但他终于出去了。麦子黄时,他回来了,满面是笑,他带回了五百块钱。那是我家从未见过的巨款。
我们的生活渐渐好了,不再需要用鸡蛋换吃穿用度,不再需要得蛤蟆气才能吃到珍贵的煎鸡蛋。时间倏忽而去,一晃已是四十年,母亲老了。那天我坐在楼上看书,忽然听见楼下母亲大声地说道:“啊呀他嫂子,我们家的鸡蛋不卖,留给我大儿子,他们稀罕这土鸡蛋!”
我笑了,却忍不住眼眶蓄满泪水。我懂母亲这句话后的骄傲,我知道她的心里,那一刻一定和我一样,漾起了幸福的波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