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范德平
逛老城的重头戏,当然是去瞻覩塔布里塔街上的马哈福兹纪念馆。一是可缅怀故人,二来当下手头正承担着赛珍珠纪念馆策展的任务,可顺便看看这个馆是否有可资借鉴的地方。
马哈福兹纪念馆隐于小巷深处,是由一座古老的伊斯兰风格小楼改建的,起初听人说这里是马哈福兹故居,应当是讹传。在馆里得到了确认:马哈福兹的家在离纪念馆五百米不到的另一条街上。看楼人说:“之所以选择这里作为纪念馆,是因为此处是马哈福兹描写最多的地方,而且离他出生的房子也最近。”
纪念馆一楼二楼间辟有楼梯井,四周是抄手回廊,两侧的厢庑藏有各种书籍,一楼主墙上有马哈福兹的巨幅肖像照。
我一直相信,卓绝的经历能塑造一个人卓越不凡的外表。果然,他穿着蓝色的西便服,挽着一株藤蔓的老根,姿态优雅。我于像前伫立片刻,略升敬仰之意。
小楼安静极了,除了看楼人,没有其他观众,像是好久没有人来看他了。
马哈福兹知道我为他而来,笑吟吟伛身相迎,他虽没有从墙上下来,把晤的意思也算到了。我已心领他笑容里的真情,这里面也一定包含着对中国的友好。
三十多年前,当他得知“开罗三部曲”中译本即将付梓时,手中的笔激动着:“‘开罗三部曲’译成中文,委实是件激动人心的事情。埃及和中国都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国家,差不多在同一时期,各自建立了自己的文明,而二者之间的对话,却在数千年之后。埃及与中国相比,犹如一个小村之于一个大洲。‘开罗三部曲’译成中文,为促进思想交流与提高鉴赏力提供了良好机会。尽管彼此相距遥远,大小各异,但我们之间有着许多共同的东西。我希望这种文化交流持续不断,也希望中国当代文学在我们的图书馆占有席位,以期这种相互了解更臻完善。”
纪念馆一楼还有些大大小小的展板,有的上面挂满了文字,词语密集得像云彩烘托着他的一生,其中一些鲜亮的词语,如花朵唱着赞美的歌。这些词语也记录了,他曾被另外的鬼魅的脏词语咬伤:马哈福兹的作品“侮辱了伊斯兰教”,是对圣贤的“公然亵渎”。
于是,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骤然而起,一些激进的伊斯兰教阿訇带领信徒上街游行抗议。
有的展板上是马哈福兹各类照片和画像,它们生动形象地展现了马哈福兹丰富多彩的人生。还有的展板上配有马哈福兹的名言警句,比如有一句是这样写的:“生活可以概括为两个词,迎接和告别,尽管如此,这一过程却是无休止的。”那些词语扑面而来,像座右铭一样依附在我的身上。它掷地有声,是马哈福兹洞悟人生后睿智的结晶,像没有加工过的钻石一样,闪着质朴的光。
此外还有些肖像漫画颇有来历。开罗还办过一次极富创意的漫画展,主题是“当马哈福兹遇见马尔克斯”,世界上百位漫画高手参与其中,极尽其想象,为两位文学大师造像,画展上不少作品跨越时空,把“二马”画在一起,他们相见恨晚、交谈甚欢。其实两位“老马”从未谋过面,仅有的,就是两次书信来往。馆里珍藏的画作,就是漫画家的賫送之礼。
楼梯挈引我登上二楼。上面的一圈房屋用来展示马哈福兹的创作生涯、作品成就。有好几个单独的房间,分别陈列着马哈福兹大量作品的各种版本、写作手稿、用过的钢笔、笔记本、草稿纸、眼镜、衣服、帽子、写的信件等物品,诺贝尔文学奖证书在内的大量奖项的证书、奖章堪称镇馆之宝。
有个大点的套间还原了马哈福兹的书房,书架上的书都是他的家藏,书桌上摆放着他曾用过的文具。要我策展的话,还会再做个蜡像,让马哈福兹拿着笔坐在书桌前,续写他身后的事。(我对蜡像方案情有独钟,它能让我们与故人见面。虽然蜡像什么也不说,但可以用泥来为它捏一颗心脏,这样彼此心中的对话就可以开始。我为赛珍珠纪念馆做的策展方案早就写上了一条:青山农场。书房。赛珍珠蜡像坐在书桌前。她还在不停地写……)书房迎面的墙上添了个大屏幕,循环播放马哈福兹的生平录像和根据其作品改编的影视剧。他的影像和他的声音都还活着。
这里图文和实物厘然各别共同见证着耀眼的荣誉、花香和爱。
马哈福兹一生沐甚雨、栉疾风,鲐背当春,这幢小楼也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者,两百多岁了。我在小楼里行走,不时地会听到吱吱嘎嘎的响声,像是两位老人在交谈。
虽然死亡阴暗、广阔、真实,虽然临终时的痛苦,数倍于出生时的欢乐,马哈福兹却把它看得像回家一样平静。
他感慨道:“我深信,在我死后,我会得到好的报应。”此话信然。
仁者寿,马哈福兹九十四岁仙逝。他去世后,备极哀荣。埃及为他举行了隆重的国葬,总统为他送行,人民为他诵经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