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范德平
馆长史戴娜,是一位上了年岁的妇人,身形有些佝偻。她亲切和蔼,为我讲述了叶芝与死来沟的渊源和他家族的故事——
故事可以追溯到十七世纪。那时,经营布匹生意的祖父,乘“新教徒占上风”之机,从英国移居到了爱尔兰。父亲早年毕业于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创建的都柏林三一学院。他迎娶了死来沟“最美的姑娘”苏珊。1865年6月13日,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在都柏林郊区一家医院里出生,他就是大诗人叶芝。
展厅里有一幅油画显得特别珍贵,是九岁的小叶芝肖像,是他父亲的手笔。那画上的颜料已被漫长的时光所氧化,不如当初鲜亮了,这反倒使古旧的油画看上去更像伦勃朗的低调用光。
诗人的父亲是个不安分的文艺青年。放弃了在世俗眼里必定会过上优渥生活的律师行业,转而去伦敦学习绘画,后来成了一个小名头画家。父亲对小叶芝在文学方面以一本《古罗马诗选》喂养。
对于叶芝与茉小姐爱情故事,史馆长更是津津乎有味其言:
二人的相识最初也是因诗歌的绾合——二十四岁的叶芝,在一株苹果树下邂逅了他一生的挚爱茉德·冈。苿小姐因景仰他的诗歌的才华与他见面。在叶芝眼里“她光彩夺目,仿佛自身就是洒满了阳光的花瓣”。
在叶芝笔下,茉德·冈是五月绽放的玫瑰,是碧波里弄潮的白色飞鸟,是天堂璀璨的锦缎。叶芝沉湎于伊人高贵完美的形象无法自拔,他说:“我所有的诗,都献给茉德·冈。”
这世界上最难的一个字,就是爱。那场美丽的邂逅并没有成为一段唯美爱情的开端,三番五次求婚一次次惨遭拒绝。
叶芝为此失心疯狂,这成了他后半生感情梦魇的渊薮。做了女神三十年备胎,可以浪掷的青春有多悠长?直至年过半百还未婚娶。
他无法俘获女神的芳心,只好乐天知命,把混乱、冰冷、伤心甚至无辜的心绪写进了诗里:承担了一切的伤害/无缘无故/我号啕、颤抖、瑟缩/被日光刺穿。《苇间风》《当你老了》不知感动了天下多少人,却唯独没有感动茉德·冈。晚年的茉德·冈这样回忆道:“我拒绝了他,将他还给了世界。”
的确,这段爱情苦旅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叶芝诗歌创作灵感之源,这也成全了叶芝的诗歌。万物消逝,从乌有流入乌有,永不放弃的惟有诗歌。他晚年说过这样一句话,现在我已经苍老且患风湿,形体也不值一顾,但心中缪斯却年轻起来。可见叶芝忠于诗歌,以迄老死。
至今,死来沟一家汽修厂的山墙上一幅巨大的茉小姐肖像,配着叶芝的《当你老了》,还在重复着这个故事,红尘中还有无数隐约的耳语厮磨着这段苦涩爱情的传说。
展厅里除了图片,还有一些文字展板,那些洋文恭恭楷楷。“文字比语言可靠,不至于中途变卦。”史戴娜说:“后面来接替我的人不一定能像我讲得一样准确。”我附和道:“中国历来有‘白纸黑字’一说。”
纪念馆的图书展示区有各种版本的叶芝诗集,那些装帧特别的封面,好像是一扇扇门,叶芝就在里面。走进去就能和他交谈,他有时会跑出来迎接我们,于是我们在扉页就见面了。
藏书中竟有两本中文的,一本是《叶芝抒情诗全集》,是工人出版社出版傅浩翻译的,这是迄今为止,收录叶芝诗最多最全的一本集子,囊括正式结集的叶芝诗作三百七十四首。
附录中还辑有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辞、受奖辞和叶芝年表等。另一本是蒲度戎的叶芝诗歌象征美学研究论著《生命树上凤凰巢》,主要评述了叶芝的象征主义诗歌来源、表现和魔幻美和智性美的特征……
纪念馆一楼有家苿小姐咖啡馆,刚倾听过叶芝那段旷世苦恋,进店小坐。此刻,应该让糖和奶缺席,就点上一杯焦香的清咖,于苦涩中体味叶芝诗歌中哀伤无望的意境。
文人来到死来沟,绝不会错过叶芝的最终安息之地。车子离开小镇,沿着乡间小道一路奔北。
路边尽是草甸牧场,打开车窗,感受着这天然氧吧,空气中飘来的青草气息里夹杂着路边野花的芬芳。
车很快到了德拉姆克利夫村,远处有舒缓横亘的本布尔本山,脚下来自格伦卡瀑布的溪流湍急。这就是袁可嘉先生译为“鼓崖”的地方。
穿过停车场,便是一片大树荫覆盖的墓地,路口有两棵树有点来头,一棵是爱尔兰美女总统玛丽·麦卡利斯所种,另一棵是英国查尔斯王子所种。墓地不大,很快就找到了叶芝的墓。他的墓算得是整个墓园里最平凡的一座,墓和碑都显得过于简单,不过诗人的文学财富是一座真正的丰碑。
灰黑的墓碑上方,刻着他晚年作品《本布尔本山下》中的诗句:
Cast a cold eye
On life, On death
Horseman Pass by
他的灵魂在自己的诗句下面长眠。这诗句已有多种中文版本,译法各不相同,我把它翻译为:
冷眼旁观生与死,
走马观花且前行。
我执拗地认为:惟有如此,才能看出叶芝对死亡的态度,惟有如此,才配得上他方正工整的墓碑。
此刻,我特地打开保存在手机里的录音文件,那是叶芝自己朗读的赞美死来沟的诗作《因尼斯弗里群岛》,他的声音在墓地回响,他的声音被他听着,他的声音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