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俏到
春夏之交,江鲜鲥鱼正当季。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五月,明代布衣文人王叔承出游镇江,先登金山后临焦山,亲眼看到江涛之中捕鲥船出没。游完焦山之后,王叔承一行就地买来“鲜活色青,鳃微开合”的江鲥,现烹现酌兴尽而返。这些细节都写在王叔承的《游金焦两山记》之中,更有王诗为证:“鸟外渔歌断水烟,隔江唤过打鱼船。鲥鱼出网鲜犹活,笑掷船头三百钱。”
自古而今,天下鲥鱼出长江、长江鲥鱼出镇江,按理说其价格也相当可观。要知道《金瓶梅》里西门庆收礼,纹银百两都不曾放在眼里,却对四十斤糟鲥鱼颇为得意,忍不住要跟帮闲应伯爵显摆一番。清朝时,江南豪门抢尝鲜鲥,更有“江城一尾卖千钱”之价。而王叔承出游镇江,陪游的焦山僧人介绍,山下江中的现捕活鲥“斤可十八钱”,只能感慨镇江渔民可真是相当朴实厚道。
王叔承是苏州吴江人,自幼生活贫困,很长时间居无定所。年轻时应考未举,二十出头被推荐到南京的赵王朱厚煜幕府,出游镇江前才入过北京的大学士李春芳幕府。但他性格孤傲,不喜寄人篱下,常因嗜酒误事,两次入幕都未长留。此后他再无进取之意,终其一生好酒喜游,遍游齐鲁燕赵闽楚等地。好在彼时名士出游吃喝不愁,正如他这顿既鲜又活且便宜的鲜鲥小宴,区区“三百钱”而已,不但可以笑掷出手,而且多半有人主动埋单。
王叔承焦山品鲥之后,注意到焦山石壁刻有多年前杨继盛所书“椒山”二字。杨继盛乃是明朝中期著名的硬骨头谏臣,多年前弹劾严嵩“五奸十大罪”,终遭严党诬陷下狱直至身亡。杨继盛自号椒山,正与焦山同音。王叔承猜测杨继盛当年勒名于石或有自我负重之意,于是感慨其“竟以劾奸论死,忠臣处士,名节略等”。
杨继盛生前只是个从五品的员外郎,文化史上也没什么建树,但却是个明史绕不开的人物。他出身贫寒、胸怀大志,素以清廉出名,虽贬谪而不悔。嘉靖三十一年,他被再次起用,进京赴任时路过镇江游览焦山,留下一首很有意思的诗:“杨子怀人涉扬子,椒山无意合焦山;地灵人杰天然巧,仿佛神游太古间。”既有杨子与扬子、椒山与焦山之巧,又暗含神游六荒、宏图待展之志,正与其欣喜心境相合。诗成后第二年,杨继盛上了《请诛贼臣疏》弹劾严嵩,随后落狱,两年后被处决。
杨继盛的一些墨宝和遗物,经过相当一段时间流转,曾收藏在焦山。两百六十多年后的清朝名臣林则徐多次登临焦山,其中至少两次是为此而来。第一次是在道光二年闰三月,林则徐赴京补官,途中游览焦山想一览杨继盛墨宝,“惜主者他适,未得借观,为怅然者久之”,只好带着遗憾而去。林则徐随后进京面圣,道光帝夸赏之余让他先回江南,承诺“遇有道缺都绐汝补”。返程于六月初一再赴焦山仰止轩,在镇江友人陪同下顺利看到杨继盛遗物藏品,总算了却一桩心愿。
不过,明朝嘉靖年间出游的王叔承尚只见到“椒山”碑刻。毕竟此时离杨继盛去世才十多年,而签阅奏疏处决杨继盛的嘉靖皇帝仍然在世,杨案尚不具备平反的条件,王叔承的游记里只能留下十余字感慨。到了清朝林则徐登览焦山时,已然时过境迁,则能看到焦祠之后供着杨继盛塑像,还有两百六十多年里几经搜罗得来与杨继盛有关的碑岾、诗作、信札等,其中包括“《寄凤洲》札一通”。凤洲即苏州王世贞,有明一代著名的文学家史学家,恰是王叔承的同乡文友。
王世贞与杨继盛同科进士,两人志趣相投多年好友,都是不肯依附权臣严嵩之人。当年杨继盛惨遭处决前后,王世贞跑前跑后施以援手,都被奸相严嵩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加上王世贞父亲王忬与严党向来不合,最终酿成嘉靖三十九年王忬被斩的惨剧。之后,王世贞就带着弟弟王世懋扶丧归乡,从此远离政坛文坛。
而王叔承焦山品鲥之时,四十岁的王世贞已幽居太仓六年,处在惨痛家难之后的人生低谷期。这六年里,他前三年为父亲守孝,后三年慢慢从沉痛中走出,交游周边文士,足迹遍及太湖周边。
好在这年已是嘉靖四十五年。虽然这年除夕,王世贞笔下仍有着“飞腾向来意,空付一潸然”的感伤,但实际上嘉靖皇帝已在半月前去世、隆庆皇帝随后继位,父亲王忬和挚友杨继盛都将迎来平反。只不过古代信息传递缓慢,王世贞尚不知情。
一旦两朝更替的消息传到江南,随后的正月初七,王世贞就将从苏州出发,经长江转运河进京申诉。那时天气尚寒,但他路过镇江金山时将留下“春山春望郁葱哉,矫首扶桑黛色开”的诗句,情绪一展而新。确实,他很快即可走出家族阴影,为自己的仕途与文途打开局面,稳步开启独主文坛二十年的岁月。
对于王叔承来说,如果晚两年登游焦山品鲥,就能使用隆庆皇帝赐予杨继盛的谥号“杨忠愍公”,只怕游记里将另有一番春秋。但那有什么关系呢?看王叔承面对“椒山”石刻油然而生的感慨,想必他与杨继盛、王世贞诸士早已惺惺相惜,毕竟他属于王世贞常有唱和交游的人,而性情中人更易心灵相通——我敢打赌有那么一次,当二王对酌时曾因杨继盛留在焦山的二字石刻碰过一杯。至于有没有镇江鲥鱼佐酒,可就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