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前茶

做布鞋十几年，徐师傅攒下来的宝贝有一橱柜，打开他的收藏，我惊呆了：都是木头雕的鞋楦，每一只鞋楦上，都密密麻麻记着客人的鞋样尺寸。

拿起一只鞋楦，徐师傅随口就能说出客人的故事：这只鞋楦，跖围特别宽大，主人曾经在黄山上做了20年挑山工。他每天把饮料、菜蔬与方便面挑上山，再把游人留下的垃圾挑下山。长年累月的重担，把他的脚都压塌、压扁了，连大一号的黄球鞋，在前脚掌最宽处都挤脚。撑着这一天爬几千级台阶的一口气，他把一双儿女养大，都供到了北京的大学。50岁那年，他来北京做过半月板手术，儿子担心他回到山里继续操劳，硬拖他来，要给他定制一双好鞋。

儿子提前一天来，恳求徐师傅：别告诉他爹，在北京，定制这样一双千层底布鞋，价格几许。

徐师傅蹲下去，握住老挑山工的脚，轻放在纸板上，以笔画出轮廓，以软尺仔细丈量跖围、跗围、兜跟围的尺寸，他感受到老挑山工的扭捏——这辈子，老挑山工都是服务他人，没有被这样悉心服务过。老挑山工谦卑地道歉说：“我这汗脚，熏着你了吧，孩子。”又说：“儿子也是见外，要做布鞋，回去让老伴纳鞋底，不就行了？”

徐师傅微笑地解释：“我们的手工，比您家大婶更讲究。而且，您的养育之恩有一万分，儿子想着能还一分，也是他的孝道，您总不能让他的孝心没处搁？”这话儿又和煦，又合情理，老挑山工渐渐心安，神态终于松弛下来。

量过脚样，老挑山工穿回他的黄球鞋。徐师傅按照北京的老礼儿把这对父子送出门外，突然很感动：门口就是通衢大道，过马路时，那西装革履的儿子赶紧像牵住娃儿一样，挽起父亲的手，与弓背缩肩的老父亲同行。他没有强迫父亲换上体面的衣裳、换上硌脚的皮鞋。如果乡下人的布衣装束，能让父亲少一点在大城市的拘束，那就任由他穿得好像刚刚挑山归来。

某双鞋楦，兜跟围异常粗大，也令徐师傅印象深刻，那位布鞋的主人是一位踏着淤泥起藕的师傅，女的，年轻时在北京胡同里长大，性格果决又任性。上班没几年，在旅行中遇见真爱，义无反顾嫁去湖北蔡甸。爹娘对她的远嫁很不满意，临行前，互呛了很多伤感情的话，双方都赌着气，整整十年没有往来。

十年后，当爹的癌症去世，姑娘听闻噩耗，举家回来奔丧。那几天，女儿睡在母亲的脚跟头，两人一起淌泪，聊到半夜。姑娘在北京的最后一天，母亲执意要带女儿到徐师傅这里，替她做一双鞋。母亲说：“后半夜，她睡着了，我握着她的脚腕，想着就是这双铁脚，拖着一两百斤的藕，在泥荡里来去，心头又咸又涩。我姑娘原先脚踝骨都像鹭鸶一样细脚伶仃的，如今，脚腕这般粗，怕是穿任何鞋子，鞋筒子那里都箍得难受。”

替姑娘量完脚上的尺寸，姑娘打开了随身的背包，母亲与徐师傅都大吃一惊：那是一包纳好的鞋底，苎麻线纳成的针脚呈十字形，比平常手工布鞋的针脚更多一倍。可以看出，纳得极其用心，勒紧麻线绳的刹手用了十成的力，以至于针脚如米粒一样整齐规则排列在鞋底上，摸上去有微微的凹凸感。姑娘说：走了两年，她就懊悔没有取得父母的谅解，可是，这一家人，血管里流动的液体都是火焰与烈酒酿就的，谁都没有学会让步，没有学会把尥蹶子的起势缓缓收回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弟弟偷画了父母的鞋样，寄到湖北。每年，在没什么藕要起的五六月份，她抽出空来，为爹娘各纳一双鞋垫。鞋垫纳好了，她也不敢寄回去，她怕听到老爹恨铁不成钢的斥骂，也怕听到电话里母亲不舍的啜泣声。

她硬起心肠，非要等自己混出个人样来，把夫家的房子翻修一新，再把爹娘接到湖北长住。她就想，那会儿她就有资格给爹娘端上大砂锅里炖出的排骨藕汤，就有资格排出这一连排的鞋垫，跟爹娘商议要缝什么样的鞋帮子了。

她暗中揣测爹娘的模样，她记得老人们都说过，年纪大了，穿什么鞋子前脚掌都挤脚，鞋子的跖围是一点点加宽的，得加宽多少才对头呢？她一直琢磨这个问题。她住的乡镇，四周都是湖荡，湖荡中种着密密的莲藕，5月份莲叶已经立叶出水，可嗅见远远近近的莲叶释放出似有若无的香气，这种香气，是怅惘的又是满怀期待的，撩动她的鬓发，在她的针尖儿上流连。

而今，她带着16双鞋垫归来，返家已迟，老父已逝，还好，母亲尚在。母亲告诉她，徐师傅有一门手艺，叫做“反绱”，针脚都走在鞋帮内，还会在鞋底铺上一层薄棉花，扦上膛底布，走起路来轻悄舒适，又细致美观，她就背上了这一包鞋垫，看徐师傅能不能接过她纳的鞋底，替母亲把鞋都做了。

徐师傅照例蹲下，描下母亲的脚样，又把姑娘纳的鞋底放上去比，巧了，多数纹丝不差。徐师傅问：男鞋的鞋底子，还需要缝绱吗？

姑娘还没有回答，老母亲已经开口井井有条地安排：“先把这最宽的鞋垫子缝绱了吧，就做成老头子最喜欢的蚌壳鞋，白底黑帮，我要告诉老头子，他每次喝醉必要念叨的闺女，已经回来。剩下的那些鞋底子，不要浪费。我儿子新近迷上了汉服，老惦记着汉服配球鞋不够好看。我打量过，他的脚码几乎和老头子一样，过两天带他来，替他做几双中国味儿的厚底子布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