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邹小娟
我有一个朋友,善吃。
善吃比能吃、贪吃、喜欢吃要好,善吃要有天赋,要能吃出名堂。她的善吃广结善缘,有的是臣服,跟着她混吃的,比如我,她说吃啥我就连连点头说好,她的话里带着几分好滋味,极有蛊惑力,比如她说:“扬中有一道青蒜烧羊肉,味道竟是甜的,你觉得不可思议吧,但是无比好吃,268元钱一大盘。”为了这盘羊肉,我就盼着跟她去扬中。还有的是乐于为她服务,比如我家厨子,一个红烧肉做出来,来的客不停筷子一连吃上五六块,那是真心喜欢。间或停箸评论说一句:这肉做得肥而不腻瘦而不柴,那是喜欢且有文化。她又不同,她会搛一块放进嘴里,眼睛朝上,翻一下,眨巴一下,若有所思的样子,随后才首肯:这是地道黑猪肉,取的是脊椎到肋骨下的五花肉,肥瘦刚刚好,有咬劲,若是再往下一点,靠肚腩就是泡泡肉了,不好吃。料酒是酿造的,很香。酱油是李锦记的吧……然后,再搛一块放进嘴里,这回不说话了,慢慢吃,边吃边频频点头,然后再搛一块。我家厨子听着,连感激的心都生了出来,每一个用心都被体会到了,真可谓高山流水。为她做,他心甘情愿。隔一段时间不见她来,还惦记。
有一次,我和她去拜访杨苡先生,主人端出两杯茶,我呷了一口,很香,是茉莉花茶,这个我是知道的。她就厉害了,她说,“是张一元的味道,这个茉莉花茶要到北京前门大栅栏张一元的总店去买才好。”杨先生一百岁开外,北方人,一听这个南方人居然知道北京的百年老字号张一元茶庄,那是她从小吃惯了的味道,立刻引为知己。这下有的说了,两个人从上海南京西路凯司令的栗子蛋糕、德式巧克力哈斗,到淮海中路上老大昌的法式掼奶油,哈尔滨食品厂的西番尼,还有那种一到冬天就得排了队买的砸碎了零卖的花生巧克力,并且一致认为烤麸要吃南京西路功德林的,红肠和火鸡翅要当天去第一食品商店的食品柜台排队买。肉松还是要福建鼎日有的,上海石门路上以前有一家专卖店,他们家的肉松松软油润,有一种酱香的味道,不像现在的肉松是干乎乎的。雁荡路上味香斋的麻酱拌面,必须配咖喱的小牛汤来吃。“牛肉汤放了咖喱还能吃吗?”我插了一句。两人一齐看着我,一时不知要从哪里开始对我进行启蒙教育。
我大学刚毕业时认识她,她从军队里复员回来,据说在沈阳当了几年兵,把沈阳城里的大饭馆小吃店都吃了好几遍了,部队那点津贴不够她吃的,还得搭上老爸的资助。不像我,在南京也过了五六个年头,但对南京的吃一无所知。她那时长得美,身材高挑,但吸引我注意的真不是长相,她就有那个本事,但凡聊天,不过两三句,她就扯到吃的上头来, “你老家哪里?”“江苏靖江。”“啊,靖江?那里的河豚烧青菜好吃得不得了,其他地方都吃不到的。还有冬天那个冰糖红烧猪脸,用大灶柴火烧的,酱汁黏稠得手指头不小心粘上了都张不开来,香得一塌糊涂。”然后就是一声叹息:“现在是吃不到了,没大灶了呀。”于是大家就从大灶怎样做菜饭一直说到小时候逃学烤山芋,种种美味,无论多么严肃认真的话题都被她带偏了。
我一直觉得,偌大的中国版图在她那里活生生就是一张美食索引,上面布满了各种美味佳肴。新开的米其林星级宾馆得去,街巷小镇老旧的小饭店也得去,美味不分场合,该摒弃的不留情面,该记下的永远不忘。有一次,她骑车经过一个平常日子很难得一去的巷子,她一边骑着,一边想着,这里有一家小吃店的小笼包特别好吃。一边想着,一边就骑远了。她转头又想,这个地方曲里拐弯的,难得来一趟,不吃一碗也太亏了吧。于是掉头再骑回来,排了队买了两笼小笼包子,一手端一碗蛋皮汤,另一只手把两屉笼子上下一抓,就把笼子翻脱了,包子滚了一地,还好手里剩了三只。
这是笑谈,她还有壮举。那是在西安,她是出差路过在这里转机,停留三个小时。她直奔回民小吃一条街,从街头开始吃,一家挨着一家,每买一份她都拨拉出来一小部分自己吃,也就是一口两口,把剩下的送给其他客人,不好意思地说,这个我没动过的,你们能否帮我吃了?有人接下,她就谢,为的是不糟蹋了食物。她就这么吃了逛了送了,从街头到街尾。走出街口,一眼看到街对面就是那家著名的葫芦头泡馍店,但时间实在是来不及了,机场大巴肯定已经开走了,她怅然地望着那家店的招牌,终于还是放弃了,叫了一辆出租车赶飞机。为此她一直耿耿于怀。“那么,”事后,我问她,“这么豪横的扫街行动你究竟吃了些什么?”她说,太多了,有的是小店,有的是街边摊,都不太好吃。还买了两笼贾三清真灌汤包,只吃了两口,其余都送了人。我忍不住插话,明明知道吃不了,为什么还要买两笼?她斜斜地睥了我一眼,说:“废话!两种口味两种馅,一个是牛肉的一个是羊肉的。”
前几年,她在上海一家公司做经理,她说她忙死了,都没有时间吃。她说的吃当然不是指一日三餐果腹的那种,她的吃是一种享受一种文化一种生活的态度。遇到不开心的事,就去附近路边吃那对老夫妻做的葱油饼豆腐脑,眼睛里立刻就漾出满足的笑意来。她常常下了班一个人上街,像日剧里那个孤独的美食家大叔一样,寻找一次次与美食的艳遇。公司附近有一个公交车站,好几路车都经过这里。她漫无目的,哪路车先来,她就跟着哪路车走,总是期待意外的邂逅会带来一次意外的惊喜。“静安寺我常去,真没什么好吃的,但到底还有久光负一楼的龙记,要一份白灼菜心一份烧鹅饭也还是可以的。威海路静安别墅弄堂的葱油拌面和砂锅馄饨也不错。去大董,我只点三个菜:鸡汤熬的栗子白菜,烤小仔鸭,宫爆虾仁。陕西南路威海路,那里横过来竖过去有好多苍蝇馆子可以吃,香菜炒鳝丝,油煎菜馄饨加鸡血汤,猪油菜饭。乘地铁的话,就走远一点,吃高档一点。有时间可以一个人坐在太古汇老吉士,买一份糖醋排骨,一份油爆虾,一份荠菜肉丝炒年糕,慢慢吃。外滩恰餐馆是西餐厅,那里的牛排很好吃。但最好还是几个人一起去吃战斧牛排,一个人太傻了。”
上海有名的菜馆去了不少,但上海大,再豪横的扫街行动也吃不过来。人却是胖了,也总是说要减肥,但有好吃的在面前哪里舍得不吃。“管它呢,烦不了。”她又总是这样说。
今年她退休了。离开上海前的那段时间,她不忙着打理行装,一个人悠笃笃地逛街吃喝。有一次看到小红书上推荐复兴中路有一家大肠面好,她立刻就去了。但下了公交车问了人都说不知道,扫码了一辆自行车骑着从复兴中路头上开始找,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最后打的让司机找到那家店,夜已经深了。下单要了一份烤麸大肠面,收款窗口就关了,要打烊了。“这面超级好吃,又不贵,吃完了心里都生出一种幸福感。就是交通不方便,我只去了那一次。”她说。当然,你花了大半天时间,坐了公交车,骑了车,又打了车,若是再不好吃点,也太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