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范德平
爱尔兰就像绕不开水一样,永远绕不开文学。它是一个小岛之邦,国土面积还不及一个江苏,奄有四方是爱尔兰统治者不敢做的梦。首都都柏林更是弹丸之地,但如雷贯耳的文学巨擘能数一大串:斯威夫特、王尔德、乔伊斯、萧伯纳,叶芝,贝克特和希尼等,后四位都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去都柏林断断比不得去罗马,没有任何大路通向那里。若是要去的话,只有两种方式,一种是飞过去,另一种是在英国的利物浦港口把车开上轮渡,让它驼着车载着人过海。我们有车,只能选择后者。
码头上响起了雄壮的男声小合唱,欢迎人和车的抵达,那歌声如鲜花般热烈,直朝人的心头上撞来。
车停进轮渡底层,客房在楼上。轮渡俨如海上的星级酒店,除了餐厅、电影院、游戏房,每层都有豪华的休息室。通往三楼大厅的过道上,有以意识流鼻祖乔伊斯为主题的壁画,这画是耐心的叙述者,它不厌其烦地把乔伊斯故事一遍又一遍呈现在人们面前。我的都柏林之行,多半是为乔伊斯的天书《尤利西斯》所蛊惑。一本书,浓缩了一座城,都柏林尽在其中。他曾夸下海口:如果哪天都柏林彻底毁了,完全可以按照《尤利西斯》一砖一瓦把它重建出来……
水天相接的线远远高于彼岸,爱尔兰虚幻而遥远,恍若是一个神话。
轮渡离岸,把它那张巨大的尖脸对准日落的方向后,内燃机便轰鸣加速起来。意识流先于海浪泛滥——轮渡三楼的乔伊斯走下壁画活了过来……人跟颜料一样也会变色……《尤利西斯》的蓝色封面变成了一片海……大海的声音像是呐喊……海水是盐……从我嘴里说出来味道就变了……我抱着头退回到身体里……我没入于一次意识流的潜水,渐渐不甚了然起来。
那因风和寒冷而翻卷的浪花又凑着热闹,海浪的泛滥接踵而至,它让摇晃在摇晃中更加摇晃,钻到我脑海里简直就是倾斜与旋转,轮渡颠簸的幅度令人惊悚。坏了!晕船了。在利物浦吃下去的生鱼片,仿佛又活了过来,在胃里闹腾。美丽的海峡刹那昏天黑地天时紊乱,在地球与冷月之间,就剩这颠簸的船和我胃里不肯死去的鱼。八个小时航程,漫长得像八天,执掌潮汐的月亮怕是幕后的罪魁祸首。多亏船上的荷兰籍女水手帕米拉,见此状况为我送来晕船药,赶紧就着水吞服下肚,船舱的旋转慢慢停了下来,这才抓住了救命稻草……
很久以前,读过一本书,是法国埃蒂耶纳·卡贝写的长篇小说《伊加利亚旅行记》。伊加利亚是已经实现了共产主义社会的地方,这是作者杜撰的乌有之乡。说来有点鬼使神差,打那时起,我就把这个世外桃源和世界地图左上角的小不点的爱尔兰版图重合在了一起,执拗地认定爱尔兰就是那个乌有之乡。正因为如此,我无数次来到这个岛上,不过那都是在梦里。这回,居然真的就要踏上这片土地了。我还真没把爱尔兰当“外人”,轮渡快要泊岸时,竟有点近乡情怯起来……
我的都柏林之旅,是从“布卢姆早餐”开始的。说到布卢姆,还得要先交代一下乔伊斯的行状和他的《尤利西斯》。对此业已了然的,倒是可以跳过这几行。
乔伊斯无疑就是都柏林最出名的“特产”。他是1882年生人,他的父系祖上曾是富庶的商贾,父亲是税务专员,收入丰厚。后因政治原因被革职,从此家道中落。他家有一个镶在镜框里的家族纹章,父亲一直拿它当作宝贝似的,为了展示他家传说中的显赫门第,每次搬家,总要把它摆在显眼的地方。虽说乔伊斯那些高贵祖先的美梦都是在稻草床上做的,但他一直以时乖命蹇的富人自居。
乔伊斯儿时是个神童,六岁半入学,一些短小的诗歌散文过目不忘。十一岁时显露出高人一筹的写作能力,老师夸他满脑袋瓜都是思想。读大学时,乔伊斯干了件大出风头的事,他写了一篇稿子,评论易卜生的戏剧《当我们死而复醒时》,发表在英国文学杂志《双周评论》上。易翁得知后,给他回信,表示自己因不谙英文,不能拜读他的文章,但还是表达了谢意。大师如此赏识,乔伊斯沾沾自喜,竟学起挪威文来,还用蹩脚的挪威文给易卜生回了信。
乔伊斯是一个文学狂人,一向自命不凡。他二十岁时和叶芝有过一次晤面,叶芝和他谈巴尔扎克,乔伊斯莞尔笑曰 :“现在谁还读巴尔扎克。”他给叶芝念自己的作品,并口出狂言:“我的散文,跟托尔斯泰比,不好说,但肯定比屠格列夫的强。”叶芝对乔伊斯的观点有同意也有保留,但器重他的才华,并为之延誉。
乔伊斯只想当作家,干其他事上不了心,总是临时对付着。用我家乡的一句老话讲,就是一个“贩桃干子”——他父亲曾叫他在吉尼斯啤酒厂当个职员;他嗓子好,想要做个歌唱家;后来学医;在银行上过班;又当了几天小学教员。
他还是个流浪者,家庭是一张他一直想要挣脱的网。乔伊斯后半生一直漂泊流亡海外。他在法国、南斯拉夫、瑞士等地生活过,他曾经在意大利的里雅斯特侨居十年,靠教授英文为生。其间创作了《都柏林人》和《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等佳作,乔伊斯说他的灵魂就在的里雅斯特。我曾去过那个海边的城市,在老运河的红桥旁,我看到乔伊斯的雕像还守候在那里,或许他的灵魂一直就在那雕像周遭徘徊。
而立之年后,乔伊斯的生活出现了转机。庞德发现了他,并将其介绍给自己的朋友,随着《尤利西斯》的出版,他收获了不少声誉。乔伊斯自身就是一个矛盾体,从初出茅庐一心寻找出路,到年老怕事唯求杜门却扫。他一时欢快,一时忧郁;有时胸怀坦荡,有时疑神疑鬼;又宠爱妻子,又厌恶女人。要更全面地了解乔伊斯,最好把艾尔曼写的《乔伊斯传》找来读一读,在艾尔曼的笔下,乔伊斯从不听任接踵而来的日子又接踵而去,一个一个都落入模糊不清的记忆之中,而是采取主动,对影响他经历的加以改造,让它们走进自己的作品之中。他既是被俘者,又是解救者。艾尔曼试图把一个血肉真身的乔伊斯呈现出来。
说到《尤利西斯》,都知道它是意识流的代表作品,并被许多先锋派作家奉为圭臬。小说叙说了布卢姆1904年6月16日一昼夜十八个小时之内在都柏林的生活经历。小说大量运用细节描写和意识流手法,构建了一个错综凌乱的时空。作品及“意识流”技巧对世界文坛影响巨大。我真的无法下笔,用百把个字来概括这部百万字的巨著,它的注释就将近六千条。好在我记得博尔赫斯以《詹姆斯·乔伊斯》为题所写下的诗句——
那人的一天里包含了所有的时间
始于那无可想象的当初
其中有一个可怕的上帝
预先确定了全部的
日子和苦难……
这也许是对《尤利西斯》最抽象、最浓缩的概括。
书中每一个词都像小小的马赛克,这一块块马赛克精心为读者编织了一幅杂乱无章的巨大画面。就好像是把一大摞书稿故意抛撒出去,让读者一一拾起来自行拼凑。乔伊斯说:“我在这本书里设置了那么多迷津,它将迫使几个世纪的教授学者们来争论我的原意。”接着,他还恶作剧地调侃道:“这就是确保不朽的唯一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