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前茶

年满90岁以后，腿脚不便，婆婆除了去医院拿药，已经很少走出这套70平方的老公房，这一次趁着女儿回宁探亲，我便提议说：“咱去带你奶奶出门赏梅花吧。毕竟，除了看书报，看电视之外，老人家也要有一点精神生活。当年我奶奶86岁的时候，姑妈带她去青岛，老太太卷起裤腿，赤脚走在沙滩上，感受麻酥酥的细沙和一层层漫上来的浪潮，我奶奶说，那是她这辈子最快乐的一刻。”

女儿赞同我的建议，她很细心，先调研哪个赏梅地段可令轮椅行走自如。梅花山显然不行，那是一个栽满各色梅花的小土包，游客众多，路径狭窄，暖黄色的岩板路有轻微的凸凹不平，鹅卵石路更是会令轮椅筛糠一般颠簸。我们又提前去看了种植数千株梅花的雨花台梅岗及古林公园，前者早在两晋时期就大量种梅，古梅很多，后者在南北朝时期就大量种梅了，只是，上坡路上都有台阶，不方便轮椅上下，反复比较，我们还是觉得去玄武湖临水赏梅较为便利，路况平整，还能欣赏到那种“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清幽意境，考虑到临水风寒，我们还专程为这一次出门准备了小毛毯，盖在婆婆膝盖上。

说走就走，我和闺女带着轮椅和婆婆，打了一辆车直奔玄武湖。漫步湖岸，水波倒影，鸟戏梅香，别有韵味。玄武湖的梅花多达2300多株，分布在梁洲及梁翠堤、翠虹堤上，基本上形成了一株梅花一株柳的相间布局，步入有梅花的区域，那股清幽的梅香就像清冽、微甘的泉水一样注满了肺腑，让人有了出尘的幽思与浩渺的联想。湖风阵阵吹袭，梅花的香气时而浓烈，时而清幽。

婆婆在轮椅上坐不住了，不时站起来，在我们的小心搀扶下凑近梅花，牵动枝条，望一眼梅花圆润的造型和麻麻的花蕊。在湖岸上，婆婆甚至瞥见了一只嘤嘤嗡嗡的小蜜蜂，这穿着虎皮袄的小精灵一头扎进了梅花的花蕊当中，不一会儿，它的触角、上颚、脚爪等部位就沾满了金色的花粉，婆婆惊喜道：“春天就要到来了呀！你们瞧，夹杂在梅花之间的垂柳，也爆出了柳信，马上就要出芽了。”

湖风偏急的时候，我和女儿会挡在轮椅的前面，替婆婆遮风，等风平浪静，我们再继续推着轮椅前行。原来，我对玄武湖的历史并没有很深入的理解，这一次为了让婆婆的赏梅之旅有收获，提前做了一些功课，方便一路给婆婆讲解。路过梁洲时，我跟她介绍，这里是玄武湖开辟最早的一个洲，是昭明太子萧统最喜欢的地方，他经常和一帮文人墨客在这儿喝酒聊天，吟诗作赋，还编了一本书，书中把前秦到梁代的经典诗词、歌赋、文章，选精彩的汇编成集，这就是挺有名的文化典籍《昭明文选》。明朝时，皇家的黄册库也坐落在梁洲。梁洲上的梅花，以深红色和玫红色为主，香气浓郁，而且花期长。

在梁洲，我们还推着婆婆的轮椅进入梅花隧道，这段路两侧广植梅花，密密麻麻的梅朵在小路的上方交织，筑起一条长约50米的梅花长廊。令人惊喜的是，这里的梅花还有宫粉、绿萼、玉蝶等不同的品种，有的是浓郁的粉色，有的是白玉色，有的是明朗诱人、清雅入骨的微绿色调。旁边有年轻父母带着他们不足三岁的娃儿来赏梅，为了让孩子近距离看到梅花的真实形态，爸爸扛起了儿子，让儿子坐在他的肩膀上观赏梅花。梅花隧道的尽头是闻鸡亭，绿野、梅林、古亭、幽径，在这里融为一体，意境幽然。

赏过梅花，从解放门出来，彩霞满天，黄昏已经降临。婆婆看我们抬着手，四处找寻空载的出租车，她突然开口建议说：“我想下来走走，你瞧，西家大塘这段路，我年轻时上班经常路过这里，这里的很多民宅，也种有梅花、海棠、重瓣蔷薇，一路赏花，岂不美哉。”

我女儿推着空轮椅，我搀扶着婆婆，我们在西家大塘缓缓走了一段，在一户人家的新做的柴门前，一树红梅开得正好，婆婆见旁边的窗户亮着灯，意兴大发，竟敲了敲窗户。主人一脸困惑地出来开门，问道：“您有什么事儿？”婆婆便热烈地表达了对他家梅树的钟爱之情，又说，这是她两年来第一次出门，游湖赏花，她93岁了，出门一趟不容易，能否向对方讨要一小枝梅花，回家后，也能回味这一早春赏花时刻。

主人微微动容，立刻回到家中，找了粗壮的园艺剪刀来，在梅树前挑选半天，找了形态最好的一个枝丫，剪了半米长的一枝红梅，递到婆婆手上。双方互相拱手告别，婆婆坐回到轮椅上，膝头端端正正放着这枝怒放的红梅，带着这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的美意，我们一同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