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太生
寻常日子里的朴素情感,来自烟火生活的某个片段。它柔柔的,不带任何杂质,如酒,又如净水,自然而然地生发在心底的一种柔软与温暖。
我在手机上看新闻,看到神舟十三号航天员从太空拍摄到的一组地球的照片。照片上,飘逸如带的长江和她旁边的城市,我可爱的家乡清晰可见。蓝色星球,笼罩着一层淡淡薄纱。
这与我和友人陈老大到古村去采风,用无人机拍摄的角度大不相同。那天,无人机如一只鹰,云朵之上,背负青天,看到的是村庄的分布和组团,以及道路和河流的走向,还有大地的色块。
陈老大拍了许多图片,透过小小的视窗,我看见几个老人拱着手,站在村头聊天,他们在大地上行走,深一脚,浅一脚,镜头中看到几个肩膀在摇晃;看见一条牛,被一个蓑衣人牵着,走向田野,人与牛的逆向背影,是千丝万缕的透明光线;看见一个水汊河湾,一川大水,拐弯往远处流……
有些东西,要隔着一段距离看才美。隔着距离,才能看出一种韵致,一种气势。忽然就明白,《清明上河图》也是这样的鸟瞰,看地面,一条河,半座城都活起来,甚至水的涟漪,都尽收眼底。大河两岸,那些红尘里的小人物,一举手一投足,喜怒哀乐,都看得那么透彻、真切。
去年,友人搬家,所有的旧什件,桌椅、炉灶,都丢下了,说好了什么都不带走,临搬家时,还是扛走三只大柜子。友人说,这三只柜子尚能用,摆书和衣物,把过去的光阴暂且摆放,也为自己的情感找一依托,要不然,等到住在新居里,除了回忆,过去的痕迹,什么都没有了。
我对凡物亦有一种朴素情感,在这个世界,觉得那些房屋、草木、城池、旧书,甚至旧衣是有记忆和温度的,当它们中的一员快要消失或离开时,会有某种依依不舍。
搬到现在住的这个地方已有两年,楼前有一条大河。站在高楼阳台,看见不远的河面上有座水泥拱桥,因另辟新路,平时少人走,偶有一两个人站在桥上钓鱼。我常到那儿走走,看湍急的水从桥下流过。我在那里发发呆,让浮躁的心找到些平静。前几天,听说桥要拆了,恋恋不舍,每天朝它多瞅几眼,又用手机拍下它的日常光影。
我出了一本书。寻常百姓的写作,那些散淡文字的灵感,有锅台炒菜时的偶得,闲读时的启迪,旅途中的感悟,独坐书案时的灵光一现。淡淡果绿色的封面,把看似写法随意,主题漫杂,不相统一,集中在一起,却是关乎一座城的古意和光泽,一个人的经络与纹路。
在那个初冬的早晨,我竟然拥抱了一棵古树,就像孩童拥抱着亲人。一棵古树,一座城的前世今生,在我还没有出生时,它就站在那儿了。似乎能够触摸到它的呼吸,汁液在躯干里涌动。拥抱一棵树时,我屏声静息,微微闭上眼睛,想象一棵树,是这座城市最慈祥的老人,根须裸露在外,是凸起的经络,我像树獾一样,抱着树。
我还去外祖父的小镇住了两天。外祖父是一个普通的人,和许多人的祖辈一样,给孩子们带来庇护和快乐,等长大时,他已经老了,在某一天走了,猝不及防,让我们来不及回忆。怀念一个人,可以去他童年生活、生长的地方走走,那个地方有关于他的印迹、色彩、建筑,以及那个地方还依然生活着的普通人。这样就可以为怀念,找一处草木葱茏的背景。
走一段石板路,循着老墙的青苔,在旧院落里,碰到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听他说话的腔调,看他推门走路的姿势,两个熟人之间打招呼,所说的方言是否与外祖父相似。在时光倒流的黑白小镇,有一种沧桑感,走在街上,坐在小餐馆里,看看那些菜,有几样是外祖父为我做过。
去外祖父的小镇上住两天,提醒我不要把故人忘记,感受他们的过往,从哪里来,又到哪儿去了?
寻常日子里,我与谁同坐过?那个人说过的话,有时还会想起。在一次聚会上,一个诗人喝醉了,他对我说,如果有条船,想溯流而上,去看看一条大江的源头。他想知道,生命从何而来,又从何而去?寻梦之旅,水道将会变得越来越窄,两岸古木青藤,石上滴露。溯流而上,有着千年的美感,落下风帆,奋力摇桨,拉纤背舟,去向往的地方。诗人说,那是江的源头,人迹罕至,洁净与超然,脱于尘世。
朴素情感,是真挚的,自然、清新,它不矫情,亦不修饰,从内到外皆本色。
在这个喧嚣的世界里,我碰见过一些矫情,也见识过一些浓烈感情,而遇见最多的还是无数寻常人之间的朴素情感,淡淡的,总是那么令人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