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范德平
昆德拉是一个带有强烈的思想和哲学企图心的作家,加上对回归、媚俗、遗忘、时间、偶然性与必然性等多个范畴进行的思考,读他的小说,并不轻松。
小说开头非同寻常地祭出尼采,昆德拉要我们想想所经历过的事情,其实它们重演如昨,而且重演的本身还要重演,他让我们思考这样一个问题——这癫狂的幻念意味着什么?我暗忖,倘若真的这样去思考,而搜肠刮肚去寻找问题的答案,怕的是要上了哲学的套路,离文学反而远了些。
我也曾试着想过,昆德拉所做的,是不是超出了小说家的责任,他是否越俎代庖干了哲学家的活。反正他问归问,读的人大可不必作答,姑且把它当作乐曲的一个“过门”,跳过去看看到后面的页码上,写的什么故事。
昆德拉精通叙述,他一定看过普林斯的《叙事学》,他讲故事时对省略、概述、等述、扩述和静述的运用,形成《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叙述风格。
书中不少故事也是荒诞不经的,主人公托马斯一直奉行的“性友谊”原则,让他心安理得地在不同女人之间周旋。一次他碰到了他的前女友,他居然忘了她是谁。而托马斯没有丝毫的内疚,他甚至说:不是我对你不忠,而是我的记忆力不好。
小说围绕着几个人物的不同经历,通过他们对生命的选择,将小说引入哲学层面,形成了对生命轻与重的叩问。主人公托马斯认为,历史和个人的生命一样,轻得不能承受,卷入太空,明天不复。经历一次的人生轻如鸿毛,正如托马斯信奉的一句格言:仅一次,不作数。也难怪他要发出“只活一次就好像没有活过”的感慨……
后来,小波留下来的这本书,又辗转借过几位文友,现在在谁的手上,已不得而知。与小波一别,匆匆数年。后来他转行做书商,再次见面,小波已成为出版界的翘楚。由于干这行,他知道有关《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文版问世的更多细节:当初,作家韩少功觉得昆德拉的这本小说写得好,眼界和技巧都有过人之处。就把原作推荐给出版社,希望他们找人来译,但出版社没找到愿意动手的人,大概当时很多人对昆德拉不熟悉,都没有太大兴趣。韩刚是韩少功的姐姐,在大学教英文。姐弟俩一合计,便决定由自己来操刀。他们把原作一分为二,各译几章,再由韩少功来做中文的统一调整和润色,最终交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第一版印了两万多,谁知供不应求,每年加印一次,接连印了九版。韩家姐弟的这个版本是从英文版翻译过来的,昆德拉说过,《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不管译成什么文字,都应把法文版作为母本。
后来终于有了两个从法文译过来的中文版本,一个是上海译文出版社的(许钧译),一个是台湾中国时报出版公司的(尉迟秀译)。应该说在销量上,《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是相当成功的,这是昆德拉写作时并未预料到的市场面。它以600万元人民币版税收入,让昆德拉荣登外国作家富豪榜第9位。对此,商业行家小波倒没有吐槽,但他吐了吐舌头:“可能问题出在了盗版环节上。”他和我咬了咬耳朵:“还没有《中国可以说不》拿得多。”
话扯远了,还是让我站回到布拉格的老城广场吧。无论我伫立此处如何遐想,它毕竟代替不了现实啊。我篡改了广场上雕像的肉身,把它想象成昆德拉,但不中啊,那在别人眼里,明明白白就是一个扬·胡斯。在布拉格真的找不到昆德拉影子。
我突然想到布尔诺,昆德拉的出生地,离布拉格也就两百公里。一时动了前往之兴,一张19欧元的火车票便成全了布尔诺之行。
布尔诺号称捷克第二大城,中世纪古老厚重的建筑外墙上镶嵌着精致繁缛的雕花,后现代风格的新派建筑呈现着清新亮丽的另外一面,古今交错相得益彰。
徜徉其间,让我想起家乡的西津渡老街和大市口的苏宁大厦对比之下所呈现出来的异样风景,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
站在山丘的斯皮尔伯格城堡上,极目远眺,只见碧空辽阔,小丘之城尽收眼底。尽管布尔诺没有布拉格华丽、耀眼,在昆德拉的眼中,这方养育了自己的水土隐藏着更深厚、更奇妙的生命力量。
布尔诺对昆德拉来说,是一座可意之城。孩提时代相当一部分时间是在父亲的书房里度过的,那是一段愉快的艺术时光。
父亲让少年昆德拉师从音乐名家,期望他未来子承父业。昆德拉十三四岁时,恰逢二战到来,父亲安排他师从作曲家保尔·哈斯学习作曲。这实际上是一种友谊的特殊表达,因为哈斯先生是犹太人,当时,他已被迫戴上了黄色标志,人们像躲瘟疫一般躲避着他。哈斯告诉昆德拉:在贝多芬的音乐中,有许多不显山不露水的乐段。
但恰恰是这些平凡之处让华彩的部分大放光芒。诚然,都是高潮就没有高潮。这段话让昆德拉咀嚼了一辈子。后来,哈斯先生被关进集中营,再也没能走出来。昆德拉始终把他当作“个人神殿中的一位”。他诗歌的处女作,就是《纪念保尔·哈斯》。
布尔诺风光可人,又是美食之城。当地酿制的啤酒金黄透亮,散发着荷尔蒙的气息。各色各样的芝士蛋糕,一如云朵般松软。它们的确能带来舒适的感官韵味,但布尔诺并未给我带来不虚此行的快意,那是因为预想中理所当然应该有的昆德拉故居竟然没有——点开手机里昆德拉的照片和资料,凭着极度的耐心,纠缠着一个个当地人询问。请教几位老人,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又向几个中年店员打听,一个个最终的结果都是摊开双手;再问问迎面走来的一群女学生,她们赧然一笑,依旧是不知道。再多的口舌都是枉费,布尔诺人竟是一概不知这位大名鼎鼎的老乡。
曾几何时,老乡忘老乡,忘得精光光。至于理应成为这座城市名胜的“故居”,那就更是无从问起了。面对这城市不着情理的舛错,我趑趄顾望陷入漫长的迟疑,原本想在那里对昆德拉略表敬仰之意,不承望未能如愿,不能不说这是布尔诺之行留下的遗憾。
还好,总算在布尔诺一座教堂旁边的坦克上,看到了昆德拉的一丝影子。这坦克通身被行为艺术家漆成了粉红色,这是昆德拉渴望的“布拉格之春”开出花朵的颜色,这颜色中有厌战的情绪、有渴望自由和平的倾向……
昆德拉还真的重新踏上过祖国的土地,那是在阔别了整整十五年之后。不过他是微服而行,而且始终隐姓埋名。
悄悄地来,悄悄地去。昆德拉怀着思乡之情回到祖国,他突然感到:尽管彼时捷克的空气和阳光已焕然一新,而自己的精神和肉体却已无法融入,这生命不能承受的故乡,是他永远的痛。难怪他笔下的布拉格是如此的布拉格——
正是从那里,开始了
明信片上的布拉格
狂热的历史
为其烙下累累伤痕的布拉格
游客和妓女的布拉格
餐馆贵得捷克朋友无法进门的布拉格
在探照灯下舞动的布拉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