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红 鸟
在雪地里烤红薯,一直是我的最爱。那个时候,我们住在遥远的故乡,和父亲。
待我人到中年的时候,读了徐则臣的《如果大雪封门》,格外喜欢,格外亲切。冰雪世界,清洁、安宁、饱满、祥和。大雪可以制造平等、制造温暖、制造熟悉的亲人还有理想。这,多么美好!
每当大雪来临,父亲就会把我塞到厚厚的棉衣里,让我变得异常笨拙。然后,在冰天雪地的野外,你准会看到两个臃肿的身影在忙得不亦乐乎。那是我和父亲在挖洞、找树枝,然后要烤红薯啦。偶尔我们也会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看到黄鼠狼、野兔之类的。兔子的脚印很特别,梅花形的,跑起来雪地咔嚓作响。父亲就会说,这家伙,跑得真快!
我和父亲挖个不深的小洞做个简易的窑,找些干柴、杂草扔进去把窑烧热,火要一直烧,一直加柴,慢慢把土块烧红、发黑就差不多了。窑烧好了,从窑顶轻轻敲开个小洞,小心翼翼地把红薯扔进去,都扔完了再一点点从上面把土块敲碎,把所有红薯都埋在热土里面。大概半个小时后,拿小木棍扒拉出红薯,就可以吃啦。红薯被烤得外焦里黄,掰成两段,还在冒热气。不过也有火候不到的,红薯还是夹生的。管不了那么多了,半生不熟就吃下去,满嘴都是黄土地的味道,满嘴都是父亲的味道。
参加工作以后,就很少回家了。节假日回家,次数有限。每次回家,我都要和父亲睡在一起,与他卧谈,直到倦意袭来,才昏昏睡去。
父亲一生和土地打交道,和我谈论最多的自然是土地。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收获,各种庄稼的习性,他都了如指掌。偶尔我们也会谈谈家长里短,他给我讲村子里发生的事情,比如谁家娶媳妇了,谁家孩子考上大学了,谁家哪个混球不孝顺爹娘了。我也给他讲单位里发生的事情,他虽然不太听得懂,但依然很有耐心,认真倾听。
有次放假,也是晚上,父亲抽着旱烟,一明一灭的,烟雾缭绕。我也点燃一支烟,斜坐在他的对面。我们胡喷大侃了一通,家长里短了一气,父亲一反常态地说,今天进城看到一个年轻人,背着挎包,提着行李,穿的虽然光鲜,但眼神有一股忧郁,精神也有点颓废,看着让人心疼。年轻人,离开家,离开父母,就如同浮萍一样,会很可怜。
我很奇怪,父亲怎么会谈论这样的话题。我一直感觉他只是一个木讷的农民,只懂得播种和收获。我的习惯是,从来不顶撞父亲,哪怕意见不同,也默默地聆听。烟火明明灭灭,父亲的一双眼睛也变得通红而深邃。
当我回到城市,走在城市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想起了父亲,在街头偶遇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他满含深情,默默审视,并忧心忡忡,一直牵挂着这个年轻人。此时,我就像徐则臣笔下在北京不知所终的年轻人,游离于城市,住得再久,也是城市中一道无人在乎的风景。
父亲送我的唯一的生日礼物,是去逛庙会时给我买的一个音乐盒,在那个年月,这是很时尚的礼物。其间,我经历了工作调动、乔迁新居等,但那个音乐盒我一直珍藏着。虽然以后各种音乐唱片泛滥成灾,父亲的音乐盒也逐渐褪去了颜色,但是它一直就陪伴在我的身边,不离不弃。
然而,他生病了,很严重。在病床上,我拿出了那个音乐盒。父亲说,已经很旧了,留着它干吗?我说,还能听呢。我把开关打开,音乐如流水一般缓缓流淌。就在这个时候,父亲听着音乐睡着了。我是说,他去世了。
那个音乐盒,我擦拭干净,给它涂抹润滑油,它又变得非常光鲜了。但是我却不敢打开音乐了。因为我一打开,它就唱,唱,时光啊,请慢些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