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范德平
巧合的是,博尔赫斯三十年后也写过一篇《长城与书》,从风格和行文上来看,我裁度:“老博”是看过“老卡”这篇小说的。
从黄金巷出来沿伏尔塔瓦河西岸向南,转眼之间就到了卡夫卡博物馆。
大门口有形容清癯的卡夫卡经典肖像照,上面有我早知熟稔的一双清亮的大眼睛,黢黑、冷峻,瞳孔里同样是深不见底的黑。我手头的《卡夫卡文集》封面上就是用的这张照片。
馆前空地上伫立的金属装置艺术是两个变形的字母“K”,显然它的精彩之处就是“卡夫卡”从头至尾尽在其中。要是由我来出图,也会相中这两个字母。前院的一个水景雕塑,构思着实让人颇费猜详。好端端的院落,弄出两个大男人扶着鸡鸡撒尿,那个部位做得也很夸张,两泡长尿源源不断,下方的小便池居然是捷克的地图造型。有人臆断,这意味着捷克历史上任人宰割的命运……
馆内陈列了很多有关卡夫卡的文献,以及运用了多媒体放映展示他小说中所描绘的虚拟世界。他的作品就像一场浓雾,总想潜入浓雾的内部看个究竟,进去后才发现,却原来浓雾的内部还是浓雾……顷刻之间,卡夫卡突然从天而降,就在我眼前,让我这具庸碌的肉身见证。他作品中的那些句子就像黑压压的“寒鸦”,悬于头顶,慢慢向我涌来,我活该被它笼罩,这正是我逑取并乐意领略的,这就是命。
在这里可以一路参观卡夫卡生平的照片、日记、信件等。你会在卡夫卡的世界里看到,永远无法进入《城堡》的迷茫,毫无公正性可言的无耻《审判》和生活在家庭鄙视链最下层的《变形记》,你会发现卡夫卡终其一生写出的那些荒诞故事,不过是自己人生的真实写照。展柜里那些珍贵的手稿时至今日,依然清新如故光彩照人,像是就在顷刻之前书写的一样。
抽象能让人更好地想象。穿过查理大桥到城东,来观摩卡夫卡式的旋转雕塑。它是有争议的捷克艺术家切尔尼的前卫艺术作品,由四十二层独立驱动的不锈钢片组成,重约四十五吨。似一堆切好的土豆片叠摞在一起,内部设了钟表一样的机关,一层层能缓慢转动,瞬时之间,皆能有不同的形象姿态呈现。这玩意让我看到的陌生感、孤独感和不确定性,正是“卡夫卡式”的。它能旋转成一个甲壳虫,也可以旋转成什么也不是,恰好在一个时刻,它居然转成了卡夫卡的头像。这是何其精妙啊,时而形而上时而形而下,时而抽象时而具象,立于它面前,我丝毫不想隐瞒我的惊恐,它竟然具有如此大的感染力。
略显讽刺意味的是,这座雕塑正好对着布拉格市政府大楼,你想象一下:因为那些公务员个个都无所事事互相推诿,一个部门让你去另一个部门,而另一个部门又让你去另一个部门,最后他们说要下班了。当你走出大楼时,巨大的卡夫卡头像突然看到了你!你一脸茫然,你是不是想起了《城堡》中的情节。
在老城区都斯尼街和维森斯卡街的交叉口停下脚步,参观有趣的卡夫卡纪念碑,这是捷克政府为了纪念卡夫卡诞生120周年而建立的。在这座12英尺高的铜像中,酷似卡夫卡的小个子男人骑在一套空空荡荡的西装肩上。这里是游客拍照的热门景点,拍照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摸摸卡夫卡的脚,铜像中卡夫卡的鞋永远是锃亮的,卡夫卡学会还以此为范本制作了12英寸铜像奖杯,颁发给每年的卡夫卡文学奖获得者。
这个雕塑的创意肯定来自于卡夫卡的小说《一次战斗纪实》,小说中有这样的描写:“我异常熟练地跳到我朋友的肩上,用两只拳头击他的背部,使他小跑起来。可是他还是有点儿不情愿地用脚踩地,有时甚至停了下来,于是我多次用靴子戳他的肚子,以使他更加振作起来。我成功了……”
不过,人们更愿意把它看成是卡夫卡父与子的合影。卡夫卡坐在一个隐形人的肩膀上,这个仅有一套西装空壳、没有形象的人就是卡夫卡的父亲。艺术家用这种方式,表现了卡夫卡的父亲对他一生的巨大影响,更表达了卡夫卡对于父亲的复杂情感:既像英雄一样崇拜,又像暴君一样恐惧。
在卡夫卡纪念碑南面是老城广场,既不远就一顺去了。在这里一条隐秘的小巷里,有一家餐馆和一间电动车租赁商店,这是一家妓院的旧址,卡夫卡曾经常来这里和姑娘们聊天。卡夫卡对各色人等都很感兴趣。他来这里主要是和妓女们讨论哲学问题。
去卡夫卡的墓冢是此行的重中之重。卡夫卡葬在离老城很远的东郊斯特拉施尼茨犹太人公墓,出租车开了十多公里,终于到了墓园入口。我扔给司机两盒“硬中华”,让他等我,他盯着烟盒上的天安门和华表,高兴得无可不可。但听说要等半个多小时,一脸茫然,似乎这个时间比他想象的要长得多。不过,他还是颔首应允了。
卡夫卡墓地并不难找,几块白底黑字的指示牌把我顺利带到这里。墓碑有一人多高,是一个倒退拔的多棱柱。
我踽踽前来,终究站在了卡夫卡的面前。仿佛他并不在这个墓中,而是在我的生活里。我把他看得那么清楚、那么明确,他那双清亮的眼睛正在与我对视,由此可见我们托契之深。我有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灵前,我用石块压住事先写好的纸片——致卡夫卡:
躲进身体内部的自卑里
遮挡人我
障碍不可一世
但无法将你粉碎……
这纸片寄托着我的哀思,但愿风不会把它吹走,倘或风决意地要吹,随风而去的缅怀端的是已经送到卡夫卡心中,这正好圆了我布拉格之梦。
离开墓地时,空中飘起了小雨,我把它看成是卡夫卡在天之灵对我的附和——他需要我的到来,他需要像我这样一个中国人前来祭拜,因为他说过“从根本上我就是中国人,并且正在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