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晓

透过枝叶晃动的天空，感觉白云一直在追着大地上的人。

行到山顶，我仰头望天空，才发现天空是那么辽阔，它穹顶一样罩着地上之人。

山顶上有一个古寨，四周草木繁盛，古寨已有160多年历史。古寨箭楼由重量浩大的青石垒造而成，箭楼上有黑森森的孔眼，用来瞭望与射击，是当年防御之用的。

在古寨下，我见一中年男子穿着灰白对襟短袖衣衫坐于石头上，男子面容清癯，凸出眉骨下，有一双古井一样蓝幽幽的眼睛。

人与人之间似乎有一股神秘的脉冲在发射对流。中年男子起身，朝我微微颔首，轻声问道：“是来看古寨的么？”我说，是的。

中年男子看的书，是陈忠实的《白鹿原》，书已起了毛边，他手上这书，是1993年的首版。男子告诉我，他在山下有一书屋，平时就上山顶古寨来看书。

山风吹来，寨外林中枝叶相互摩挲之中发出沙沙响声。男子说，你跟我去山下书屋喝喝茶吧。

青砖瓦房旁，是绿油油的菜园，韭菜郁郁葱葱，丝瓜懒洋洋地偎在藤上，南瓜花开得粉嘟嘟的。男子告诉我，这些都是他自己种的，种子是当地山民送来的。这些瓜菜从不用化肥，是用焚烧后的草木灰做肥料。

一间书房里，有满满几墙壁的藏书，安卧在松木打成的立柜里，纸香与木香漫漫，在这屋子里氤氲着。我走近，目光如书虫一样在书籍上爬行。

文学、军事、地理、历史、儿童、农业科技类的藏书，林林总总有几千册。男子告诉我，这些书都是6年前从城里搬运来的，也有一些是友人来山中探望相送的，比如那些童书、农业科技类的，是为了方便这里的孩童与山民来借阅。

书的旅途，由繁华喧嚣之城，抵达林木苍苍的农家小院，或许更适合读书人的天性。闭门即是深山，读书随处净土。在这里，开门也是深山，深山内，读书之人的冥想，胸中沟壑与天地山川悠然中打通了。这是读书人的好境界。

中年男子给我泡茶，茶壶里是刚烧的井水，闻着就有一股甘甜味。刚打的新茶，在壶水浸润下上下浮动。

喝着茶水，中年男人的心扉朝我打开了。

这个澄净的读书人，也有着人生之中的滚滚惊雷。

8年前，中年男人的独生儿子，大学毕业以后在北方一座城市工作，买下的房子刚刚装修，准备和恋爱已久的女友结婚成家。没料到，一场疾病突如其来，让儿子25岁的生命戛然而止。

儿子的离世，霹雳一般把一个父亲的心，击打到尘埃里几乎化为灰烬。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呢？

在肉体与精神的废墟里，终于开出一朵花来。那些日子，在大量的阅读里，世界朝中年男人打开了一扇窗户。儿子生前也喜欢阅读，还常常在电话里、网络上和他交流，中年男人读到的书，其中也有一些是儿子留下的遗物。他告诉我，在阅读里，他与儿子在遥遥的时空里相遇了。

中年男人把城里的企业托付给弟弟经营，自己找到了这处深山里的农家院子。经过收拾后，一个安顿身心的院子收容了他。妻子也常来山里居住，脸上阴云被山风一日一日吹散了。有天，两人偎依着在山道上慢行，妻子指着两棵根须缠绕的树说，我们也像那两棵树一样，陪伴到老。他重重地点点头，那也是他来山里后第一次任眼泪簌簌而落。

这里山风纯净，山民淳朴。3年前，中年男人认了一个留守儿童做干儿子。干儿子也喜欢读书，露出笑容时，神似他的儿子。

山民们都喜欢这个城里来的读书人，常来同他闲聊，喝酒，偶尔也把一些农业种植养殖类的书借回家阅读，至于他的身世，也没人打听。

这里有一座山名长寿山，皆因长寿山民众多，长寿基因代代相传。长寿山上出产一些沐浴天光雨露的山货，他帮山民们建起了电商销售平台，农产品源源不断销往天南海北。

山民们愈发敬重这个读书人。

我离开深山时已到黄昏，晚霞灿烂，那个光影闪烁中的林中小院，恍若我看到的童话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