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 霞
初夏的街道,行人稀少。
正午的阳光渗透过叶片,暖暖的照在大地上。一片云如棉絮在浩渺的天空漂泊着,一阵阵鸟鸣深深浅浅地荡漾着。
沿着这条久违且熟悉的街道行走,当踏上迎江桥的瞬间,站在上河街的路口,便意识到和生命的活水连接上了。
岁月留不住当年的一丝痕迹,但那些融于血,看不见,剪不断的思绪极其有力,如行驰的车厢,从我的生命,我的记忆出发,在心的隧道,呼啸而来。
古运河,仍静静地流淌, 行吟千年。上河街,仍倚河而居,择岸而栖。只是河水己不是当年的河水,我也不是原来的我,一切皆今非昔比。
驻足在新建的一幢幢高层的如意江南小区,站在一间间仿明清风格的古典建筑面前,努力还原着曾经的老宅。流年更迭,那些场景,那位老中医仍在心底矗立着,成为生命里无法淡去的存在。
20多年前,当我第一次踏进这条古街时,是难以置信心目中的名医竟居住在此。清一色的青石板,穿街过巷,宽窄蜿蜒;青砖小瓦的矮旧平房,肩并肩挤成一团,连成一片的瓦顶更像密匝匝的鱼鳞。偶尔夹杂其间的后建民宅,镶嵌着铝合金窗子,倒像误入歧途的异类,显得突兀而孤单。这片老宅在夕阳的渲染下略显沧桑。
枯井、古木、长满苔藓的青墙、映着时光的铺子、卖包子的大嫂、修鞋的师傅……
步行其中,似有旧时光在无序地穿行。在越发现代的都市,上河街孤立得像一道抹不去的暗疤,陈旧得像一个旧时代的补丁。
姓童的老中医,就蜗居在明亮潜在幽暗的深宅中。当我穿过前户住宅的侧廊,走过一天线光亮的天井,来到他家时,只见一间阴暗潮湿的厅堂。厅堂放着一张饭桌,一具橱柜,还有一些杂物。
当我踏上一人宽的楼道见到童老时,他正为病人诊疗。10几平方米的卧室兼诊所已聚集了五六位病人。
屋内陈设极其简朴陈旧,放置着1张老式带帏帐的大床,1组三门衣柜、2张单人沙发和1张写字台。似乎都不是这个年代的。
童老端坐在书桌前,不断变换手端的指位,或轻或重地点按着病人手腕的脉象,眼睛越过老花镜凝神望着屋外,微风轻拂着他长得有点飘逸的眉须,仿佛在“清点”他走过的时光。
60多岁的老人,目光温暖而坚定,略显矮胖的身躯坐满整张座椅,对病人常说的一句话: “没有大碍,会好起来的! ”便在处方笺上开出几味中药。
落日静寂,温暖而润泽。这片老宅和童老以静坐的方式与古运河相依,看得见的是蹉跎,看不见的是历史和记忆。一个具象的场景,一个繁复的意象,从此,定格在我的脑际。
与童老的缘分始于1995年的12月20日。当时,我在家已卧床不起3个月,在1年多的病程中,虽多方寻医问药,均不见起色,内心已深处绝望的焦虑中。
病至严重时,即便是夏风都犹如利针直刺体内,周身如临冰雪之中,凉凉的;汗如拧不紧的水龙头,白天流滴,夜晚流淌,时感一团气不受控地欲冲向体外。
童老被请来了。
“这孩子身体一直好好的,怎么生了一个娃,就成这样?”母亲略带哭腔地恳求:“想法救救我的女儿。”
“别急!”童老沉思片刻,来到我的床前,终于在脚踝处找到我的脉搏。一双大而有神的眼睛凝重地打量着我,又充满慈爱的安慰道:“今天先吃上我开的药,止住汗,睡好觉!”
“真的吗?”我半信半疑,从他的眼神中寻找希望,从他开的药剂中品尝冷暖。
余晖渐渐西移的天际,一抹残霞正挽着夕阳。老宅如静沐在时光里的一首诗,古拙而静谧。错落栉比的屋舍堂间有归鸟零星的鸣啾漏出。
童老把脉问询,最后建议道: “身体在好转,但康复还需要时间,今天开一剂膏方,主调你的气血,气血旺了,邪就不可侵了!”
“我现在就相信中医,刚得病那会,去医院诊治,所有的仪器都没查出问题……”
见我一脸虔诚,童老开怀大笑:“刚认识你时,你是气血两亏,阴阳两虚,若迟一两天遇上我,你的小命就难说了。”
童老随手端起一杯茶,啜了一口:“女人啊,是一朵花,病了就萎了,你坚持吃几年药膏,会好起来的!”
从此,这条街,我走了近10年。有时是为换药方,有时只为拜望童老,听他如数家珍般唠唠曾经的岁月。
在我眼里,童老是有年代感的,据说师承御医,他研读《黄帝内经》《伤寒论》等线装古医书,犹如从岁月深处走来;那些老宅也是有年代的,斑驳的青砖雕刻着无法解读的磨砺,像极了饱经风霜的老者。他们与上河街融为一体,在时光的褶皱里,写满了安详、淡然和深邃。
上河街是一部书,一部滴落在宣纸上的墨,正随流水的时光漫漶的古籍书。它参与了那些真实发生的历史过往,见证了无数生命的行走。
上河街最早可追溯到宋代,到了清朝,1857年镇江开埠后,这条古街更是商号林立,行号栉比,甚是繁华。
舟随人流,那些名流豪杰涉水而来,又涉水而去。
街市之上,商贾、士绅、官吏、僧人、乞丐……车水马龙,川流不息。长街喧嚣,人头攒动,热闹了茶坊、酒肆、肉铺……
刻有“余福里”字样的牌坊,是青天石追思的雕梁画栋,更是口碑盛传的光与影,苦难与辉煌。
同善堂是晚清时期民居建筑工艺和徽派建筑的代表,其清水青砖墙、门头砖雕等凸显了当时的建筑工艺水平。
老宅终将老去,童老终将老去,如陈年旧事,渐次湮灭在时间深处。
2013年随着市政府对双井路棚户区改造工程的实施,上河街焕发新生。古运河进行了堤防整治,沿河边建置了雕塑、码头、亲水栈道、流水景墙等,同时还打造了如意江南小区、林开古驿、余福广场等景观,成功将破旧的棚户建造成极具地方特色和历史风韵的城市滨水街区。
童老举家喜迁到新区的独幢别墅。住进宽敞的中式装饰风格的屋舍,观赏着私家庭院的花鸟鱼虫,童老异常满足。当我携已上大学的儿子拜望他时,80多岁的童老喜不自胜。
如今声音犹在,可斯人已逝。
河水静静,古街寂寂,夕阳静落在屋宇之间。
年老的垂钓者,坐在岸边,打捞着一些散落在河道里的碎金和河水中诞生的新生命。
其实,生的过程,是缓慢的消逝。只是花草衰败时,将它的生命留在种子里;作家离世时,将他的生命留在文字里;医生过世时,将他的生命留在康复者的血液里;一片老宅消亡时,将它的生命留在新时代的钟声里。
夕阳隐去,暮色渐浓。站在上河街,任风吹过,任一种远在远中远去,任一种近在心里回响。
岁月悠悠,世间万物纵有千姿百态,在不同的时节里仍不断演绎着归去、重生,归去,又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