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07月08日
第11版:芙蓉楼

我的农民父亲

□ 米丽宏

母亲去世以后,老院子,只剩下父亲一人居住。

他尽平生之力,帮我弟盖了高屋大院,漂亮得像别墅一样的房子;但等搬新家时,却固执地拒绝一同入住。

他一个人留在了那座老旧的石头院子里,做饭、喝茶、吸烟、回忆,筹谋农事。我每次回去看望他,都竭力劝说他搬出来,他固执地不肯。他甘愿待在老屋,被一层暮年的“锈”和一种孤独,紧紧包裹。

水一样的寂寞,在老屋里荡漾。老屋的每一件家具,都还是三十年前的面孔,一如既往地散发着回忆的气息。沙发上铺着的,是娘在世时编织的毛线垫子;床沿,搭着娘做的绣花床帘儿;墙上两大玻璃框照片,有我们家族所有人的旧时模样……

父亲当年动不动就发作的雷霆脾气,却不复出现。我有时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使父亲冰雪般严苛的脾性,一点点融化如水,从此进入了温软季节。我记得,我生日前两天,他还专门打电话给我,让我别忘了给自己做点好吃的。我简直骇异:这在之前,是不可想象的事。

我去看望他时,他絮叨的话题,不外是村里谁谁走了,谁谁又生病了;南园该施肥了,西沟的山地该耘一遍了;麦子该上三水了,谷子该间苗了。随着越来越少的土地和村子里一辈儿故人的离去,他的内心世界,正在慢慢萎缩。

我走在父亲后面时,总看到父亲的背,弯下去,弯下去。那是不停地劳作和几十年的光阴“合谋”的结果。在我记忆里,父亲是“干活”的代名词,村人说起他来,总会啧啧两下:“老米,那是牛一样的。”不停地劳作,似乎是他活着的证据和意义。

我们小时,跟他一块儿下地。他将我和妹妹,从腋下一掐,一个筐里放一个,挑上筐就走。我在筐里坐着,看着父亲,他的腰杆儿挺得笔直,轻悠悠走着,像是散步;而劳作半日,再往回走时,他的腰身就像笔直的树干上挂了老沉的物儿,有一点点弯。等吃过午饭,再往地里去,他的腰杆就重新变直了,力气又回到了他身上。

在田里,父亲做的是出大力的活儿,母亲打些下手。有时候,他由直到弯、由弯到直的腰骨间,会发出“咯叭”一声脆响,我感觉那就是跑掉的力气。

我们看惯了他在田里劳作的样子:他轻松铲一锨泥土,改畦引水,水里流着破碎的弯月,玉米地刹那享受着畅意的吮吸;他一手挥动镰刀,一手揽起金黄的麦子或谷子;他肩上驮着山样的麦捆子、谷个子,蹀躞走向地头。他有时疲惫至极,让我几乎怀疑他倒在床上明天是否还能起来。但第二天一大早,他又往田里去了。

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在他的劳作中流走和逝去;一天又一天,被他的农具刮擦得亮晶晶地薄下去;一年一年,他的腰板,弯下去,弯下去,再也直不过来了。

到了老年,他身边没了说话的人,他决绝地将自己关进了寂寞的壳内;孤独像“铁锈”一样,沾满全身。然而,只有农事,像一道惊蛰雷,促他从孤独里一跃而起,走向门去,跟大地融汇。

也许都是这样吧,人都脱不了孤独;而把孤独打开一个口子,让光和暖涌进来的,是雷声一样的力量。

对于我父亲而言,那道激人奋进的雷声,永远是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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