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春鸣
居家隔离的第三天。家里已经不染尘埃了。
我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对着十米之外的玄关穿衣镜,看见一个离我二十米的自己,像长镜头里一个不动声色的意象,周围是空气和尘埃飘来飘去。
这次我是准备把三十年都没有看完的《百年孤独》真正看完的,反正我有了大把的时间。可是一想到那个开头,著名的“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利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我又丧失了翻开它的兴趣,马尔克斯从一开始就给出了一个虚拟性的“现在”,既指向未来,又能追忆过往,这魔幻现实主义的氛围,会把我带到抑郁吧。因为我也已经很想像晚年的奥雷利亚诺那样,每天精心做两条小金鱼,等凑够二十五条就放到坩埚里熔化重做;或者像阿玛兰妲那样,白天织晚上拆,拆下扣子又缝上——实在是太无聊了呀。
每天一次做核酸去的路上,我把脚步放得很慢,并且东张西望,因此发现了一枝山茶花,上面有四个花骨朵儿。我想,等我测好了回来,如果它还在,哪怕是阳性的,我也要捡回家。从前的时候,父亲还在,而且病着,孩子也没有出去读大学,费心费力地陪读着,身上裹满了鸡零狗碎人间烟火,我最大的奢望就是独处,自己和自己在一起。每周有两天,需奔波几百里到南京来上课,却一点不觉得累,还觉得清净,甚至次次发朋友圈秀独居的生活——那是多么矫情啊。
中午吃掉了好几天前从乡下掐来的最后一把青菜花,没舍得炒得太熟,那是遥远的老家家院子里的春天,入口微苦而长久回甘。
把捡来的花插上,我又用陈皮和菊花泡了一壶茶。那陈皮是从一副吃剩的中药里挑出来的,沾染着党参茯苓和合欢皮的味道。各种季节和物候在身体里汹涌,我仍然觉得不够。找出一只婆婆家传下来的旧米斗,榫卯结构的木盒子,将甘肃朋友寄来的天水花椒和勐腊植物园捡来的红豆装进去。它们一个从七月来,一个从二月来,让人想起阳光热辣,爱情猛烈。
幽居的日子里是上着网课的。上完了课,有学生给我发来视频,并不是讨论学术,而是说校园里来了一只流浪猴,似乎就是曾在随园、清凉山游荡的那只猴子,它在我们的校园看孔雀、追野猫、荡秋千、沉思……学生问我它会不会是至尊宝呀。因为我们正在讲《西游记》和《大话西游》。和他对答的时候我在爱奇艺上第N遍看《仙履奇缘》,越看天越黑,越看越难受,也许是我多心了,为什么好的文艺作品,都要讲人的失落和孤独。
还有个孩子跟我说,他很想自驾去皖南,或者随便什么地方的小村子,去发发呆。我知道陌生之地的放空,和困守的心境是不一样的,人需要这样的切换,但也知道他暂时哪里都去不了。我违心地劝他在所有不得已的日子里,学会和命运交换时光,比如先把学习、四六级英语、专业……各种需要花时间苦修的学好了,到疫情结束就能轻轻松松出去玩了。他反问我:那今年的春暖花开呢?
人的成长未必都如至尊宝,可以被一剑剖心,在顿悟之后选择成为孙悟空。我知道我白讲了。然而他在对话框里打出一行字:“每一个优秀的人,都需要一段沉默的时光,我们把它叫作扎根。对吗?高中的时候我就背得很熟了。”我沉默了。
这像不像《百年孤独》的某一页上,加西亚·马尔克斯给奥雷利亚诺上校发了一封电报:“马孔多在下雨”。上校回复说:“别犯傻了,八月下雨很正常。”
其实我最喜欢的故事,是一个绘本童话《红鞋子》。两只红鞋子在一起的时候,它们哪里都想去,遇见软和的草地、坑坑洼洼的路、站在小河的另一边,它们都会说:“我们要试一试”。可是有一天,一只红鞋子忧愁了起来,因为另外的一只,不见了。剩下的那只鞋子,变得傻头傻脑,无精打采,这时候,来了一只小老鼠。小老鼠是为了鞋跟下压着的半块饼干而来的,可是红鞋子也因此找到了丢失的另一只。你想想,深更半夜里,一只小老鼠领着一只红鞋子走在路上,去寻找另外一只红鞋子,饥饿领着孤独,而世界开着花,诗意、哲学、和圆满,即将一一到来……下一次网课,我要把《红鞋子》讲给他们听,我要他们,多年以后,仍然记得电脑屏幕前那个遥远的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