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25日
第11版:芙蓉楼

乡愁里的精魂

□ 朱志成

那些年,我常在傍晚时分踏上回家的路。老家的河塘沟渠青砖黛瓦是那样熟悉那样亲切,但是依然感到几分怅然。以往此时,村姑农夫们荷锄扛犁纷纷归舍,村里升腾着袅袅炊烟,一股到家的感觉和气氛扑面而来,正如陶渊明描绘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行路的疲劳顿去一半。自从农村用上了煤气,这样的景致已经很难寻觅了,倘若偶有一两家的烟囱里升起了炊烟,那将会勾起许多的回忆来。

儿时的冬天,隔壁五奶奶烧饭的时候常把我和她的孙子拉进灶间取暖,还唱儿歌给我们听:“烟筒高又高啊,奶奶蒸糕糕啊,蒸把哪个吃呀,给我乖宝宝啊……”家乡称烟囱叫烟筒,我从小没见过我奶奶,所以我就经常到隔壁五奶奶家去玩。五奶奶有时唱“蒸糕糕”有时唱“蒸包包”,其实那个年头糕糕包包一样也吃不到,至多只是从灶膛灰里扒出个炕山芋来,我和她的孙子便吃得满嘴漆黑,真正要吃糕糕和包包要等到过年呢!

那时,我眼睛只知道盯着炕得黑黄黑黄的山芋,根本不会顾及屋上的炊烟,直到离家当兵和参加工作以后,才对家乡的炊烟产生了浓浓的思恋之情。

春节前几天村里人家杀猪宰羊蒸馍蒸糕,炊烟几乎昼夜不停,烟筒里冒出来的是轻烟,既不重也不浓,淡淡地款款地,因为这些日子多数人家烧的是硬柴草,像小麦秸、豆秸、芝麻秸、山草之类,这类柴草烧起来爽手,火旺烟少,噼噼啪啪地响得很有气氛,要过年了嘛!平时农民们舍不得烧它们,总是尽量先把那些杂草塞进灶膛里。为了节省下硬草,勤劳的村民闲时会背个草篮扛个锄头出去劚草皮。年前最忙碌的要算生产队的豆腐坊,高高的烟筒里日夜不停地冒烟,家家户户排着队磨豆腐。豆浆一煮好,男人或女人们总是先舀上一锅拎回家去,甜津津地端上一碗送到老人和小孩子面前。

年一过,转眼就到了春二三月,那是个杏花桃花伴雨的季节,也是青黄不接的日子。草堆剩下没多高了,有的人家开始烧淋过雨受过潮的地脚草。这时,五奶奶和许多妇女一样勾着腰小心地伺候着灶膛里受了潮的柴草,柴草死气沉沉地燃烧着,雾样的烟带着潮气有气无力地爬上烟筒口,在四周徘徊着不肯散去,直呛得坐在灶间的人咒骂着:“鬼天,哪天才能好!”

“双抢”季节是农民们最辛苦最困顿的日子。当村子里第一缕炊烟蠕动着从烟筒里探出头来时,天空还是一弯清月几颗星星以及东边如烟的瓦蓝,然后听到鸡鸣、吆牛和各种响动,这时,村庄才从朦胧中完全醒来。晨炊的烟唤醒整个村子之后,它们开始在村子上空悠悠晃动着,时而聚拢时而分散,像是在絮絮叨叨地议论着庄稼人的劳累和艰辛。中午,许多人家是没空生火做饭的,他们一早就把午饭带下田去,有些是回来舀上几勺子稀饭直接灌下肚子又下田去。当劳作了一天的人们披着星星进村的时候,晚炊的烟才在暮霭中急急忙忙地升起。

深秋,稻子都登场了,那些日子村里村外到处都飘溢着新谷的清香。为了犒赏开夜工的社员们,有胆识的生产队长会安排一两个女劳力去加工些新米,到肉店割上二三十斤猪肉,再去队里的菜地里搞些蔬菜,做上一餐农民们盼望已久的新米饭,尽管新米饭还没到嘴,但人们从炊烟里已经感受到丰收的喜悦了。其实,开夜工分到的一大碗新米饭和半碗红烧肉,还是被端回家去,一大半下了孩子和老人们的肚子。

有一个秋天是忘不掉的。那年刚开学,学校组织师生挨家挨户去背烟筒,大一点的学生爬上灶头用绳子把烟筒箍好,我们年龄小的就在下面背,随着老师一二三的喊声,轰隆一下烟筒就倒了,于是孩子们灰头土脸向第二家进发。那年头,只能公社食堂集体开伙,不许家庭生火冒烟,如果哪家违规了是要被查处的。

据说,村头有一家曾经就是有灶也不烧的。五奶奶说,抗日战争时,村头那家是游击队的联络点,炊烟是信号,游击队员们只要看到那家烟筒里冒烟了就会马上转移,所以这家人家平时烧饭只用泥锅腔子。后来敌伪方面还派人去转过几趟,这家老奶奶回答说,家里就两人,烧大灶不是费柴吗,锅腔子能省草,难道你不是庄稼人?

炊烟,是世世代代庄稼人生活的写照,是故乡美景中抹不去的色彩,永驻在庄稼人记忆中。而今,古老的炊烟已经渐渐离去了,偶尔见到它们,便会贪婪地多看几眼。

2020-12-25 2 2 镇江日报 content_113590.html 1 3 乡愁里的精魂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