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多年前丹阳城里的市中心无疑是一路两巷的交叉口。
一路是指东西贯穿丹阳城的新民路,二巷是指丹阳最短但是最繁华最热闹最有名的双井巷和灯笼巷。
路南有丹阳最大的商场中百一店,档次最高的商品在这里的几层楼里吸引着全城人无比羡慕的眼光,人们对物质生活的高层次追求大多可以在这里得到满足,逛中百一店就像逛北京的王府井百货商店和逛南京的新街口百货商店。紧靠中百一店的是双井巷,丹阳城少有的水果市场,初秋莱阳梨子、烟台国光苹果熟透的水果香味,深秋良乡糖炒栗子炒热的干果香味可以把小孩子的鼻子吸成三尺长。中百一店对面是糖烟酒公司,红糖白糖冰糖大前门牡丹中华,丹阳封缸酒洋河大曲以及各大名酒在这里专供。路北灯笼巷里有人民电影院、丹阳照相馆、丹阳浴室、工人文化宫。要约会,要开眼,要臭美,要休闲,就要进灯笼巷。
夜幕降临,白炽灯下,从双井巷到灯笼巷长不到百米,宽不过十米的小巷里,居然成为最有诱惑力,丹阳人最向往,行人最密集的去处,吸睛指数稳居小城丹阳榜首五十年。我小时候唯一的一次迷路走失,最后就是在双井巷一家水果店的路灯下找到的。
丹阳城里最晚的夜在这里,最早的晨也在这里,那是向西几百米,四牌楼肉店的早市。
早餐的薄雾还未散开,朝霞还没升起,父亲就起身把电灯打开,把一块块门板卸下来,光亮透射出去,黑蒙蒙的四牌楼街上有了最早的开市灯光。父亲接下来的动作就是找出自己的斧头刀,尖刀,圆盘秤。剁肉斧头刀呈梯形,木柄短小,刀背宽厚,刀锋薄锐,刀沉有力,三四斤重。对付猪肉肋条部分基本上是抵近一拖,对付带骨部分,大骨小骨,基本上是一劈一斩,刀落肉出,一刀见效。直径三四尺的白果树树桩大砧板有三四个,一字排开,父亲的位置在最东边。
门市房的左右和里侧三面石灰粉刷的白墙壁半墙的毛竹杠上挂满了半爿半爿的猪肉。这些猪肉从人民大桥下大盐库西边生猪屠宰场宰杀好用三轮卡车运过来,平时的销量至少三五十头,逢年过节更多。半爿猪肉有七八十斤重,父亲一手提着铁吊钩,一手托着半爿猪肉,大吼一声,把肉从毛竹杠上拎下来放到大砧板上。
这一声响亮悠长,传出去很远很远,叫开了四牌楼的早市。
听到这一声响,门外面街上夜里用破篮子、小板凳甚至砖块排成的队伍不一会儿窸窸窣窣响起来,篮子板凳砖块的主人纷纷出现,一一对应,完成置换。这一边父亲刀起刀落,斩下的肉块被飞快地放入圆盘秤,肋条还是前胛、臀尖肉,几斤几两,品种斤数迅速报出,边上坐的两个会计一个拨动算盘算钱,一个收钱。
睡在第二进厢房里的我被第一进门市房的嘈杂声惊醒,听得最清楚最熟悉的还是父亲的吆喝声。在所有的卖肉的人里头,杨发堂、郭金炳、王金富他们几个都不能跟父亲比,父亲个子高,身板壮,力量大,一刀准,一口清,一声吼,从凌晨到清晨再到早晨上午喊了几十年,四牌楼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父亲报斤数,嗓门响,喊得急,父亲的大喉咙高嗓门我敢说是惊醒了新民路一条大街。
计划经济的年代,肉店国营,丹阳城里最大的也是唯一的一家肉店就在四牌楼,我记事以后就知道,当时叫丹阳县食品公司四牌楼肉类门市部,简称四牌楼肉店,我父亲是门市部主任,负责向机关单位、饭店招待所食堂和市民供应猪肉。
肉店在新民路的南侧,坐南朝北,是混杂在民居里的不知年代的砖砌瓦盖的旧平房。门市不大,最多一间半市口,但是进深很深,有一条弯弯的通道向南延伸,房间也由北向南逐渐抬高,两个大小天井把二三十米长的进深分成了三个部分。最北的门市,一间半宽,一间半深,第二进的房子最长,过道两侧是两排纱窗柜,搁着一层一层的大竹匾,用来晾晒熟肉制品。再向里两边是小厢房,用作宿舍和存放间。第二个天井后面是熟肉制作间,大灶大锅,猪头肉、酱肉肴肉、肉松、咸鸭蛋松花蛋这些卤制品、腌制品、熟制品源源不断地从这里出锅,经过第二进纱窗柜大竹匾晾晒,投放到金鸡饭店斜对面回民饭店隔壁的熟肉制品窗口出售,生熟分开。
太阳升起,街上买肉的市民越来越多,排队的队伍向纵横拓展,这些都是斤两户,最多不过二三斤。不用排队的是买肉的大户,批肉的单位里的人,所谓大户也就十斤上下。父亲兼顾着忙这些大户,声音喊得更高,更急。因为他除了要报斤数报单位之外,还要维持秩序,越是到最后,越是怕抢不到肉,越是拼命往里挤,父亲就要高声制止。这个声音一直传到隔壁的弄堂里,街对面的土产杂货店里。
一直到上午九点左右,肉卖光了,父亲的喉咙也叫干了,声音也喊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