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高小琪
刘慈欣在科幻小说《三体》中提出过一个颇值得玩味的概念,他假设整个宇宙是一片漆黑无光的森林,内里共存着多个等级不一、彼此无法识别的文明体。他们能够意识到有其他文明的存在,却不愿意主动交流或连接,而是选择沉默与隐藏自己。因为所有的文明体都默认,一旦在森林中发出信号,无异于自我暴露,必然会遭到其他文明的攻击和吞噬。
这听起来像极了近期发生的一个又一个网络暴力事件。每一个在网上发表言论的账号,都有可能遭遇来自暗处的无法识别的攻击。每一个暴露在网络聚光灯下的身影,都难免成为言语之刃下的刀俎鱼肉。
表达是人类无法违背的本性,是难以抗拒的欲望之果。在数万年前,智人战胜地球上所有其他物种的根本优势就是共识。通过共识,人们可以建立相同的信仰,可以实现分工合作,可以围猎猛兽,可以制造复杂的工具,可以扩大群居的规模——而这一切,完全来源于表达。
所以,表达是经由“物竞天择”之后刻在我们基因中的制胜密码。我们渴望通过表达来展现自我、提供建议、揭示诉求,甚至推动整个社会向着我们期待的方向行进。对于人类这样一个庞大的文明体而言,表达是不可或缺的。
但七十亿张嘴的舆论体量,总会带来其他的问题。古往今来的传播学者们,已经帮助我们归纳了不少类别,譬如“沉默的螺旋”,譬如“群体无意识”,譬如“羊群效应”。
在互联网出现以前,世界尚没有因舆论而产生太频繁的风暴。彼时的人们讲究慎言,中国人甚至创造了“祸从口出”、“口舌招尤”、“言多必失”、“直言贾祸”等一系列成语。我们对表达是有敬畏之心的,与父母长辈争执是为“不孝”,与挚友兄弟争执是为“不义”,与上司领导争执是为“不忠”。
这一切的忌惮,仅仅由于我们身处光下,而并非心存光明。直到互联网将整个世界带入一片黑暗,我们终于能够披上隐身衣,借着彼此陌生的关系与虚拟姓名的掩护,将克制已久的情绪与观点统统发泄出去。
我们的表达前所未有的勇敢,也前所未有的混乱。谩骂、诅咒、嘲讽、人身攻击无所不用其极,互联网上一片混世乱象。
最爱表达的人群首当其冲——微博占比80%的30岁以下活跃用户、抖音占比88%的35岁以下KOL(意见领袖),他们平均每天要发布超过一亿条微博、1500万条抖音视频。无论是政经领域、文体领域还是奇闻逸事,无论是点评还是声讨、应援还是吐槽,他们都要求自己抛观点、亮态度,雁过可以无声,人过可不能无痕。
这里还有一个有趣的数据分析:前几年某网络平台一则年龄分布调查中,选择16-30岁的用户占比为90%,而选择30-39岁的用户占比仅为6%,事实上中国互联网用户中30-39岁占比将近25%。这个数据表示30岁以下的人群更愿意主动参与调查投票,而30岁以上人群则多数选择沉默。
于是舆论场中到处都是这样热切地、积极地做着布朗运动的粒子,没有方向、没有规则、没有重点,横冲直撞、四处散落、无迹可寻。
对于渴望表达的人而言,表达是一种情绪输出与自我彰显。最需要表达的人群,往往也是最恐惧被忽略的人群,从心理学角度分析,表达是他们确立“自我”与外界平等地位的方式之一。所以大部分人在表达时,并不真正在意事情的真相或内里的逻辑,也不会深耕任何一个热点,他们只是如嗜血蝙蝠般躲在暗处,等待新的目标出没,一拥而上再一哄而散,留下遍地狼藉。
倘若仅仅如此也就罢了,可怕的是人性中还有“羊群效应”这一弱点。爱表达的群体中既有人叛逆,又有人抱团,既有人云亦云又有特立独行,身处漩涡中心的人被反复撕扯、蹂躏,漩涡之外的人们则出于好奇心反复关注那些非同寻常的、惊世骇俗的、情绪大于逻辑的言论,让无形的暴力到达顶点。
在少量发声人群之外,“沉默的螺旋”也在不断扩大。但我们无法责难任何一位不发声的看客,他们只是在黑暗森林中明哲保身,免于自我暴露罢了。
要阻挡语言暴力,无异于天方夜谭。但要在风暴中全身而退、片叶不沾,也并非别无他法,惟有牢记《三体》中的那句忠告——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