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王克勤
小时候,我很巴望自己生病,因为一生病,就可以吃到父母亲手做的 “药”了。
少年时代最深刻的记忆就是饥饿。几乎从我记事起,就一直被饥饿所困扰折磨。天天食不果腹,肚子咕咕叫,家里一年到头,除了过年过节可以吃上一两块鱼肉之外,平时是闻不到荤腥味的。尽管父母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出工,鸡叫做到鬼叫,披星戴月,含辛茹苦,也无法让他们的孩子们吃饱饭,更不要说提供身体生长所需要的各种营养了。
有一天晚上,睡到半夜饿醒了,很是难受,肚子里仿佛有一个空洞魔兽,欲吞进大量东西。我偷偷从床上爬起,鬼魅一般从黑地里摸到灶间,打开竹碗橱,想找点可填肚子的东西,手摸到之处不是空碗就是空碟,再摸到灶上,不是空锅,就是空盆。实在熬不过,只得从水缸里舀了一大勺冷水,咕咕咕地灌了一肚子。
那年秋天,不知怎的,由感冒引起的咳嗽拖了很长时间都没好,有时候咳到痰液带着鲜血吐出,感觉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喉咙里仿佛有虫子爬,想不咳就是止不住。父母也急起来了。对于乡下的贫困家庭来说,伤风感冒等小毛病一般都采取自然疗法或土方疗法,极少找医生或去医院的。父母看我总不见好,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急得团团转,商量着要带我去公社医院,却又犹豫。不知是哪位邻居向我父母提供了一个土方子。
母亲先是从东家讨了一点豆油,西邻要了一点冰糖,又从隔壁借了几个鸡蛋,准备晚上为我做治咳嗽的药。月上柳梢,鸟栖枝丫,虫鸣壁间,乡村的夜异常静谧。父亲在大队部开完会,披着星月,乘着晚风回到了家。弟妹们都睡了,我还咳着。母亲守着我在油灯下做针线——纳鞋底。父亲过来看我,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判断说:“好在没发烧。”
他从门外一手拿了一块土墼(乡下用来砌房子的土坯),横架在灶壁脚,然后把鸡蛋、豆油、冰糖等一并拿过来放在手边,随手从灶上取了木柄铜勺,将豆油倒在铜勺里,再把铜勺放在两块土墼上,木柄靠着灶壁。父亲蹲着从旁边抓了一把麦草,弓着腰用火柴点燃麦草,送到了两块横立着的土墼间铜勺之下。顿时,红红的火舌舔着铜勺,也把父亲削长清瘦惨白的脸映红了,父亲躬身弯腰做“药”的身影清晰地映在斑驳灰暗的墙上。一会儿,豆油沸腾起来了,父亲趁势将鸡蛋磕破流入铜勺,紧接着又把冰糖放入蛋液,然后一手扶着铜勺柄,一手用筷子在铜勺里搅拌,一边添柴续火。
不一会儿,甜味满屋,油香扑鼻,黄白相间的鸡蛋在铜勺里嗞啦嗞啦地欢唱着。我看着色泽鲜润,质感柔嫩的“药”,连口水都掉下来了。父亲拿着滚烫的“药”递给我,说:“小心,慢点,不要烫着嘴。”甜滋滋、油腻腻的金黄鸡蛋块粒欢快地跳进了我的嘴里,溜到了喉间,滑向了肚里。啊,这哪里是药,这分明就是世上从未有过的美味佳肴啊!我从来没有如此品尝过,从来没有如此满足过,从来没有如此幸福过!我觉得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争着分享这美味佳肴,那种甜蜜的感觉就像一股洪流把我整个淹没了!父亲看着喜悦兴奋的我,脸上露出了平时很难看到的笑容。“快点睡吧,咳嗽很快就会好的。”他和蔼地宽慰我,又摸了摸我的额头,就去收拾“药”场了。果不其然,父亲连续为我做了两三次豆油冰糖煎鸡蛋,我的咳嗽居然就好了。病是好了,可是却意味着再也吃不到那美味佳肴般的“药”了,多么让人遗憾!
从此以后,只要我和弟妹们感冒咳嗽,父亲就给我们做豆油冰糖煎鸡蛋的“药”,而且一吃就好,太神奇了!以至于每当我饥肠辘辘,饿得头晕目眩时,就巴望着自己生一场病,巴望着咳嗽不止,巴望着吃到父亲亲手做的“药”!
作者自述
王克勤 丹阳人,中学语文教师,现退休闲居,养花、晒太阳、掼蛋、茗茶、饮酒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