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1月12日
第011版:江花

三叔家的“水糕”

■ 文/秦聿森

三叔家的水糕做得好,光洁暄软,雪白,夹在筷子上抖抖的。吃进嘴里,满口绵松却又有一些嚼劲。我那时新牙满口,骨头都啃得咔咔响,不喜欢入口即化的吃食,所以我对三叔家的水糕大赞。

那是1968年,我已经知道没几天就要下放到东台农场去了。我叔劝我既然逃不脱下放,何不下放到老家来?但是,我心里却极有主意,我要随大部队走,都是同学,跟同学在一起我感觉比跟我父亲在一起自在。其实,现在想来,我渴望自由,不愿意靠近父亲受他的羁绊,无论是思想上还是行为上。远处,才可以天高任鸟飞,我可以自由驰骋。

这是独立放飞前在父亲家过的最后一个春节,各路亲戚送来许多水糕,也有包子。已经度过了家家揭不开锅的日子,油还是紧张。亲戚送来的包子,馅心有好有丑,肉馅心稀罕,全是菜干做的,好的勉强可以吃,丑的就是菜干,一点油腥气也没有,还不如直接吃馒头。水糕很多像散碎的干粥,疏松易碎。唯有三叔家送的水糕,一块是一块,垛起来,是一座整整齐齐的菱形塔,水糕都是切成菱形的。大约别人家是直接用刀随意地切开,三叔家是用尺比着划着切的。刚蒸好的水糕极烫手,还黏手,黏在手上烫,硬透了就无法刀切了。

水糕是老家的说法,也就是过年时节做一些,平时人家不能这么奢侈,粮食都是算计着吃的。或许从年头就开始谋算着下一个年要蒸糕,家家都是“不蒸馒头也要蒸口气”,结结巴巴省了一年,省出些做糕用的粳米。

在我这个城市水糕叫“洋糖发糕”,过去有,里面不知真放了白糖还是糖精,跟烧饼油条一样是很常见的。人们肚子里油水少的时候到处见到卖发糕,现在想吃发糕的时候偏偏看不见卖发糕的了。也许哪家网红店里还有,不过,我没见到。现在的发糕,也不再是素面朝天的旧模样,而是叮叮当当增添了很多附件,我嫌它啰唆,喧宾夺主,吃不到自然的味道了。某天,一家饭店拿出水糕做餐后甜点,白的,没有附件,小得极其精致,只有一口头,我很惊喜如见了故人。

水糕(发糕)的米香与甜应该来自于自身,不应该来自于添加剂,哪怕是糖。

小时候街上卖“酸可柠”,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写,很有一些英文翻译过来的味儿,现在都称其为“米饭饼”了,是我们小时候在学校门口可以买到的小吃。两小块圆圆的薄薄的小薄饼对合,露在外面的是面包色的底,它的味道近似水糕。不同的是水糕是铺在笼布上隔水蒸,“酸可柠”则是直接贴在锅边蒸。

水糕的甜似有若无,是米酿出来的,是酒酿的那种甜。馊粥是做水糕和“酸可柠”的酵母,家里粥馊了,城里又没猪,倒了可惜,加点米粉面粉,做成饼子,又吃了下去。穷人家不肯浪费粮食,穷人的智慧也能化腐朽为神奇。

过年前那一阵子天气特别冷,根本没有饭粥能够馊掉。煮一些粥放灶边,捂在被子里,没事搅搅它,千方百计让它馊。待到它起泡泡,米没个米样,粥不成个粥形,一闻,馊了,大喜!做水糕的好大米早就舂成了米粉,兑进去四分之一的小麦面,放水搅成不要太稀的面糊。水不宜少,少了搅不匀,成糕易散。水也不宜多,多了吃在嘴里水气重,糕没咬嚼劲。搅工相对于揉工,擀面条做饺子皮都知道,面团越揉越醇和。一把筷子抓在手里,在面缸里顺时针使劲地搅,搅出面筋来,米粉和面粉黏糊了。开水锅上搁上镬笠,镬笠铺上笼布,倒上面糊,拍成饼状,二分厚,盖上锅盖,不使漏气,大火烧。须臾,圆气(锅盖四周均匀冒气),一大块雪白的水糕熟了。连笼布拎起,倒在案板上,未凉透时,用刀切成菱形,我老家叫“斜角块”。凉透了再用刀切,糕已干硬,斩即碎,割即散,就会碎了不成形状。

水糕趁热吃味道最好,凉透了的水糕也得再蒸热了吃。水糕的甜,沁入肺腑,不是糖那种燃烧样的甜且仅缭绕在口腔里。水糕的绵,完全脱离了对米的概念,是米的升华。不骄不躁,不需要菜的陪伴,就能滑润入口,不需要酒茶的欢送,就可以轻松入喉。吃多了不胀肚,不口渴,胃感受舒服。

年过去很久了,水糕干透了,支支棱棱的像毛玻璃,蒸也蒸不透了。择一把老家特有的“耙菜”跟水煮,搁点盐就行。耙菜透鲜,下锅就烂。糕也烂了,像小米粥。

我说三叔的水糕怎么就比别人家的更好吃一些的,原来他在里面还加了一点点糯米粉,真的还在里面加了连他自己也舍不得吃的白糖。

同样的水糕看材料,同样的材料看手艺,同样的手艺看火候,同样的人还看做事的认真劲,出品不负细功夫。写文学作品,大约也是这个道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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