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钱 昊
柳诒徵(1880-1956),字翼谋,系镇江杰出前贤、近代知名文史大家,于史学、文学、文化学、版本目录学等多领域皆建树颇高。柳诒徵乡邦情怀浓厚,所著《里乘》一书钩沉镇江先哲与史事,书中“吾乡”“吾邑”等字眼往往可见。柳诒徵诗作亦常涉及故乡景观,他所作镇江题材诗作还有许多尚未为人所探讨,其中的故乡景观书写颇为可观,当予发覆。
柳诒徵于1902年到南京江楚编译局工作,嗣后任教于江南高等中等两等商业学堂、两江师范学堂。柳诒徵《我的自述》一文言及:“到了二十三岁,我到南京编译书局,受业于江阴缪艺凤先生门下,我由此就常在外乡,在镇江的时候很少。”二十三岁离开镇江后,柳诒徵在南京工作生活约九年,1911年返镇任临时县议会副议长及镇江中学校长,然柳诒徵在南京期间当有回乡之行。1910年,《南洋商报》第三期刊出《宿北固山风价楼联句》《游焦山联句》两组(每组各二首)诗作,作者署柳翼谋、梁公约。梁菼(1864-1927),字公约,江苏江都人(南京大学卞孝萱教授曾指梁氏生于淮安),近代画家,尤以工于花鸟画而闻名,兼擅诗歌创作,其时定居南京。柳、梁联句当系二人由南京赴镇江同游时所作。
《宿北固山风价楼联句》,观其诗题可知柳诒徵、梁公约同游镇江时宿于北固山。其实,柳诒徵居所距北固山不远,其《自传》言:“生于江苏省丹徒县城内第一楼街鲍宅内一小屋中……1885年父亲病故,母亲带着我们两个小孩,跟着外祖家苦度。”“鲍宅”即柳母家族宅院,在第一楼街。从《自传》及《我的自述》等文来看,柳诒徵赴南京工作前未在镇江别置居所,第一楼街是其长居之地。柳诒徵不邀梁公约宿于居所,却下榻北固山,当是有意为之,柳诒徵对北固山喜爱之至,曾为山上方丈室题写楹联“大千世界,第一江山”。此次同游,柳诒徵着意让友人体验北固山之江山胜境。
《宿北固山风价楼联句》二首皆押“天、圆、烟、然”四韵。第一首由柳诒徵首先出句:“联床甘露寺”,“联床”指友人倾心交谈。梁公约联之曰:“千载此江天,寂寂古人去,荒荒落日圆。”古人去为虚景,江天、落日为实景。柳诒徵复以实景联之:“庄谐杂童冠”,“庄谐”即指二人联句亦庄亦谐,眼前游人则多有少年儿童。梁公约联之:“咳唾堕云烟”,“咳唾”常用于夸赞诗文,古人次韵唱和常用该词,宋人梅尧臣《依韵和宋次道答弟中道喜还朝》即有“池塘梦句君能得,咳唾成珠我未闲”之句。柳诒徵继而联之:“济胜能无具”,此句渊源有自,《世说新语·栖逸》曰:“许掾好游山水,而体便登陟。时人云:‘许非徒有胜情,实有济胜之具。’”柳诒徵用《世说新语》之典显而易见,“济胜之具”指登临山水的身体条件,诗句以幽默的反问标榜登临北固山的体力。梁公约联之曰:“凭楼思邈然。”即景抒情,无需赘言。在《宿北固山风价楼联句》第二首中,柳诒徵所联诗句亦多题咏北固山景观,如“春游樱笋天”“崖逼江为枕,沙沉铁化烟”等,既有珊珊可爱之植被呈现于前,又有石壁嵯峨,山枕江流,历史沧桑之景观书之于后,由细处至大处,题咏北固山不遗余力。
《游焦山联句》一组二首诗,柳、梁二人延续《宿北固山风价楼联句》诗韵,仍押“天、圆、烟、然”。《游焦山联句》第一首仍由柳诒徵首先出句:“方舟凌晓发,巨浸迥浮天”。道出二人游览焦山的时辰,舟发拂晓,登览盛境。句中“巨浸”一词指盛大的水体,此处指长江无疑。中国古人曾在描述镇江地理形势时用“巨浸”一词,宋人汪藻(1079-1154)所著《浮溪集》曰:“观其千嶂所环,中横巨浸,风涛日夜。”揭示镇江群山环抱、大江横陈的特点。柳诒徵沿用古人语汇,着意呈现焦山一带的江山形胜。梁公约接续柳诒徵出句,亦写景:“崩岸取帆险,奇松倒影圆。”柳诒徵又以游览中所闻与二人活动联之:“六时喧梵呗,一榻散茶烟,小憩祛尘虑”,古人分一日为十二时,“六时”即白天,焦山定慧寺僧人于白天歌咏赞颂,柳诒徵与梁公约于梵呗声中饮茶小憩,颇为惬意,故梁公约以这一句为此首作结:“禅关造自然。”《游焦山联句》第二首中,柳诒徵亦以山景、佛景入诗:“一径接诸天,浪啮山趺透,云垂佛顶圆。”“山趺”即山脚,焦山为“江中浮玉”,浪拍山脚,自是一番美景,云彩与定慧寺相映生辉,则更美矣。
柳诒徵对焦山的题咏不只有《游焦山联句》,其年少参加科举时便在考场上作《焦山瘗鹤铭》一诗。诗为七言古诗,全诗古劲而见清逸,能兼得汉魏古诗与唐人古体之风。《焦山瘗鹤铭》主要探讨历来有关“大字之祖”作者的争议,如“隐居顾况漫传疑,小进姓字伊谁知?”一句即道出有人以《瘗鹤铭》为陶弘景(自号华阳隐居)所作,有人则认为《瘗鹤铭》归属唐人顾况。然此诗除涉及《瘗鹤铭》作者争议外,亦有对焦山景观的书写,如首句“枯木堂前春雨足,宝墨亭边春草绿”即是对焦山春景的绝佳描绘。柳诒徵此后又于1921年作《辛酉正月十二日偕张仲书、马贡芳诸子游焦山作》一诗,其中“云涛坐爱初春色,冰雪魂愉万里人”即写焦山初春雪景,美不胜收。柳诒徵屡屡于诗作中题咏焦山,足见其对故乡景观的喜爱。
除镇江古已有之的景观外,柳诒徵诗笔之下还有镇江于近代新增的景观,如位于云台山麓的绍宗国学藏书楼。此楼系镇江籍工商界翘楚吴寄尘(1873-1935)主导修建,意在延续镇江另一琅嬛福地,四库全书藏书地文宗阁之文统,故名曰“绍宗”。据柳诒徵长孙柳曾符先生《衰翁尽瘁绍宗楼》一文,吴寄尘逝世前六日,拱手将藏书楼事务托付予柳诒徵,柳诒徵于悼念吴寄尘的挽联中曾言及此事:“皈心西土,忆病榻弥留款语,本原炯著绍宗楼”。柳诒徵此后终其一生皆心念藏书楼,为藏书楼发挥功用倾注了许多心血,其逝世前一年作《默思绍宗楼事》一诗:“春申江上六清明,花信番风岁岁新。赢得绍宗人在望,故书雅记唤乡人。”以藏书振兴故乡文化的情怀据此可见端倪。
柳诒徵既是学养精深的学者,亦是富于诗才的诗人,堪称“镇江之宝”。其生前屡为发展、振兴故乡文教而奔走,于著述中时常谈及故乡,逝世后葬于故乡南山东麓,无不体现着柳诒徵的镇江情怀。其诗作中的故乡景观书写通览古今,自然、人文景观具备,冶江山与历史于一炉。可贵的是,柳诒徵有不少诗作系与外地友人同游镇江时所作,着意向友人推荐故乡景观,爱乡之情溢于言表,值得今人称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