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范德平

回忆就此打住，还是回到“开罗三部曲”上来。这部著作是阿拉伯现实主义小说的一座高峰，至今也没哪一部小说能替代得了它在阿拉伯文学史上的地位，故事就发生在开罗老城区的三条街上。

整部小说的时间跨度自一战开始，以迄于二战日本投降。在埃及的这个时间段上，不必说各种社会思潮层出不穷，也不必说国内矛盾如何错综复杂、单是英国殖民者所犯下的罪行就罄竹难书。马哈福兹的“开罗三部曲”就是通过一家三代人在此期间的生活，反映埃及人民如火如荼的爱国斗争，描绘他们的日常生活和风俗习惯，勾勒出他们的民族心理，并把埃及近现代史上许多历史事件融入其中。每一部侧重描写一代人的生活，并以他们的居住地作为书名。马哈福兹将文学关注的目光，从物质的世界投向了不可捉摸的真实的灵魂的风暴，至暗时刻，人们需要他的呐喊。

马哈福兹以现实主义为其正宗的典则，而他的现实主义又极为独特地将现实的沧桑与难以言明的永恒化为了一体。同时也兼收博采现代主义文学的一些技巧，他从卡夫卡和表现主义作家那里，发现与现实平行的世界，比现实更现实。“开罗三部曲”在描绘人物内心世界时，就借鉴了意识流手法，运用了内心独白和心理分析的手段，用来披露人物内心世界和思想矛盾冲突。小说经常强调某件事情发生的历史时间，以真实历史事件佐证家庭的变迁。小说中家庭成员的居住变化、家庭咖啡会的变化和众人对待一家之主的态度也显示出世事变迁。小说对埃及社会和阿拉伯风情既有极度真实的描写，又有主观想法的呈现，经验与实验兼而有之。

这次的埃及行程，金字塔注定不去了，就让它躺在开罗郊外的吉萨高地沉睡吧。也不必车马劳顿赶往卢科索，我也曾去过那里，被挂在热气球的吊篮里，领略碧空晴曦高涌，鸟瞰神庙屹立尼罗河畔，看着太阳的光影在石柱间穿行。我这回就看看开罗的老城，去那里寻找马哈福兹笔下的往日时光。

杰马利耶老城是马哈福兹一生写得最多的地方。如果说，金字塔是古埃及过于遥远的往昔，而老城就是实实在在的当下。

走进老城，已逝的遥远往事绽露出瞬间的亮光，“开罗三部曲”中的往日时光聚拢过来。它的画面超越时空一直在上映，我像被隐瞒了开头，像电影放了一半才进场，摸不着边际……其实，这景象无始无终，有着海量的内存，除了太阳、月亮，所有的人都看不全。

人烟阜盛市井风情渊薮于此，往日难以胜计的车马辐辏，在这老街的路面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街两边遍布着老旧店铺，斑驳陆离的墙面、拱门见证岁月，断壁颓垣里欹出的藤蔓参差披拂自在坦荡，它们与我产生着超乎想象的呼应。这是一个接地气的百姓社区，时间在这里也放慢了脚步。嘈杂与肃穆把天空劈成两片，一半阴沉，一半晴朗。趿着拖鞋的人慢吞吞穿梭于街巷，路边抱着水烟袋的人吞云吐雾，一边啜饮着红茶和咖啡一边看报纸的人们重温昨天的故事。各色人等熙来攘往，会说话的鸟站在人的肩头，送面包的人头顶托盘杂耍般骑着单车走街串巷……这里男权至上，女人们头埋在胸前，脸藏在头巾的下面。这是值得铭记的一幅生动的开罗市井风俗画卷！

热闹和拥挤。记忆穿行和文明的尺度。老城也有污浊的角落，苟且之处充斥着瘟疫。在老城，我时而正步向前，时而侧着身体行走。

我在想，“开罗三部曲”所说之事，也就发生着大几十年之前。我的童年倘或能穿越，也来过开罗一回，也徘徊于此地，断能和书中的人物一起玩耍，若因缘际会，保不准能成为书中人。

在这里，马哈福兹笔下物形象活灵活现——咖啡馆老板父子、面包铺夫妇、媒婆母女、理发匠、女房东、小贩、虔诚的宗教徒……一个人是一个人的面目；一个人是一个人的做派；一个人是一个人的个性。

马哈福兹与这方土地血脉相通，老城区有家阿里巴巴咖啡馆，大门上的黄铜把手被时光打磨得锃亮，这光亮照得见马哈福兹的影子。的确，这是他常来的地方，在这里他有一批老朋友，全区的人都在传诵着从街区咖啡馆里听来的故事——哪家添了个娃；哪家娶了个媳妇；哪家买了匹便宜的马；哪家富豪挥金如土……在这里，马哈福兹就是一个忠实的听众，即便是些耳食之说泛泛卮言，他也听得津津有味，若不如此，就不能算是完整的一天。他的耳朵看得见四面八方、容得下天方夜谭。也正是这些奇闻逸事成全了“开罗三部曲”。

十年前的开罗行，有幸访问埃及国家电视台，拉赫曼编导为我们播放了他的小组拍摄的关于马哈福兹的专题片。这个短片记录了马哈福兹1994年遇刺的事：10月的一个下午，已是耄耋老人的马哈福兹要去参加文学座谈会。他入车就座，突然，一名短发青年走近马哈福兹一侧的车门，马哈福兹以为他是想同自己握手，于是主动从车内向外探头伸手，就在这一瞬间，这个青年将暗藏在手中的折叠刀飞快地向马哈福兹的颈部刺去，马哈福兹的颈部鲜血如注，凶手仇恨的刀仍嵌在他的皮肉中。经诊断，马哈福兹的右颈动脉被刺破，手术后马哈福兹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凶手被捕并判处死刑。马哈福兹一再恳请，不要给这名青年以死刑判罚，他的恳请没有丝毫矫情的成分，断乎是发自内心深处。但法院没有采纳，还是对犯人执行了死刑。事后马哈福兹久久不能释怀，一个问号漫长得没有答案悬亘于他的脑海中——我看到那个小伙子正有着美好的青春年华，他明明可以成为一名运动员、科学家或传教士，为什么他偏偏选择了这条我不理解的路？

片尾有马哈福兹意味深长的画外音：我的生活是建立在热爱的基础之上的，是建立在晨兴理荒之爱上的，是建立在对大众的普世之爱上的，是建立在对生活的人间烟火之爱上的，是建立在向死而生之上的。

那语言一直如天平悬在我的心头。的确，爱的微风轻拂一个时辰，足以抵消一生遭遇的邪恶罡风。